读《子不语》的女人

五个多个小时的重任旅行令人窒息难耐，车厢就是钢铁监狱如同在流放发配途中。好不容易到碧鸡，列车停车待命进站，车厢里活泛了许多，毕竟要下车了，人人有种如释重负阿弥陀佛的感觉。列车徐徐进站时，六十一次特快晚点一小时三十七分钟。难得的这份疲惫我第一次体验，终生不敢有忘。华灯四射的昆明在桔红的色彩里闪闪烁烁，给人迷惑无所适从之感。

我第一次到西南边境省份，云南又是多民族的聚居地。到车站接我者是个中年女人，比我大八岁的独身女人。我们通过一本交友杂志相识，一年多的书来信往，她写一手极端工整漂亮的小楷，观者过目不忘，可惜从未谋面。怀着旅游一次好歹有个熟人的心思，四月八日也即清明节后乘车南下，行前电话通知了她，我也很想了解这个书法如此漂亮的女人。

在昆明停靠的车次不多，终点车比其它省会也少。我最后一个走出车站检票口，背着简单旅行包，走在最后容易碰到她，人多容易擦肩而过。车站不大的广场我没怎么或顾右盼。右前方一个高个儿穿米黄风衣的女人，手持一束鲜花朝我走来，那束花的颜负淡碎略雅，小小的花骨朵在灯影下觉白寂寞，是一束不会说话的花儿。初见那花束，我臆想中徐娘半老丰彩依然甚或有些风骚的女人形象，随着我一个不得不放的暗屁，轻而无声地就散了。

对上暗号以后没有彼此介绍，两张嘴同时迸出你好二字便沿广场走向汽车站，此时的广场只有我们两个人。可能太累的原因，适宜居住的春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没有一点春意。在小公共车上和一个醉鬼发生龌龊，一气之下我在半途坚持下了汽车，她淡淡地笑了笑，无可无不可地望着对面楼房，纱巾和风衣罩住头脸和身体，在这深夜的大街我突然觉得我置身在克格勃女间谍或美国大片黑道女侠的幻境中。换车以后一个多小时，缍到达她的民，一个叫邓家巷的地方，铁路对面就是云南民族学院。她把我带到她的屋里休息，建议我洗洗澡，说声明天见便去了她父母家。

一夜好睡旭日久已东升，我穿戴刚毕她的左脚已经迈进门来，初看令我一愣，她脸上左右都竖着长长的烧痕，根本看不清她原来的脸型，平和的眼神隐含一缕幽怨丝丝无奈。我很震惊，虽早知她脸上有伤却不曾想到如此伤痕累累不堪入目，这张脸已不可能吸引任何男人。我有些局促地道歉占了她的床铺。她突然双目如电直截了当地我是否想到她这副模样尊容。我一时语塞没有缓过劲来，她说利的目光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成了猎物，心里极端地不舒服。好在她的豁达与宽容，当天陪我游西山海埂滇池登大观楼。

去思茅的路上她讲述了前天的残忍卑鄙，讲述了她泼上汽油自杀的经过，惊心魄催人泪下心中不平。我奇怪她用甜甜的声音，小鸟依人的神态讲述一切，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我怀疑她是否变态。看得出虽然受到男人的伤害，她仍渴望有个男人在身边。我见过她的上司和同事，对她评价都很不错，稍加思忖不解之余我便释然而知：她真的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可以让她撒娇的男人；需要一个宠她的男人不论年龄大小。我隐约看到，她心灵深处幽深无底的洞穴和茫无边际的空虚。命运总给受伤者以更深的伤害，对此谁都无能为力。我试图安慰安抚或者干脆把自己布施给她，没办法，大脑中枢不点火，找不到一点点感觉。

她继续下去的自述在后来几天令我十分反感。她想方设法地寻找男人最好能上床……付钱也可以。难得她的坦率和对我的信任，我还是从心里觉得不舒坦，觉得她太过份不像知识女性。在当天的日记本上我写了一首打油绝句以记其人：日夜阳台戏襄王，岭南文学不成章，夷地但有教化妇，燕子楼头瘦残妆。结束云南之旅与她道别时，我才注意到梳妆台右面，一张小书桌上放一本《子不语》并有折叠的面码。三十多岁的独居寡妇有心思读《子不语》尤其是她这个人，我十万分不信。后来我知道她为自己准备了一瓶最好的安眠药，选好了绿水青山。

这是上世纪九零年的故事。

当我流浪到东北时扣到一则故事，一则关于贞洁寡妇的故事；一个年轻增寡不嫁，每天夜深人静压制不住那种欲望时，将一大碗小来倒撒在屋地，然后再一粒一粒地捡起来，重新放进碗里，直到睡意不可挥去。听了这个故事，我猛然想起昆明张小书旧上的《子不语》，想起我那首打油诗。白居易逼死关盼盼，我始终认为他道学残忍，没有人情味儿；我写的绝句却有过之无不及，心下惭然而愧，至今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