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闷热的中午,宝玉拉住黛玉想要倾诉肺腑之言,出于女儿家的羞涩,黛玉匆匆逃掉,意乱情迷之中,宝玉错把赶过来的袭人当成了黛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竟将袭人吓得魂飞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看来,爱情从来都是一个恐怖的东西,袭人能够接受宝玉跟她初试云雨情,却不能接受宝玉尽管是弄错了的示爱,因为荣国府的规矩,是在公子哥儿娶媳妇之前,都要放两个姨娘在房里的,她跟宝玉有了那档子事,并不为逾矩,可是要是这宝二爷真的跟她谈起所谓爱情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人家袭人从来都是一个规矩人。
直到宝玉离开,袭人醒悟他这话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又惊又畏,竟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她的眼泪是真诚的,她真诚地担忧宝黛的未来,虽然我们认为,宝黛之恋是伟大的,天经地义的,可是,一来袭人的思想,自然有她的局限性,二来结合当时的现实,便可以知道,宝黛之恋,确实存在着某种危险,即使黛玉本人,收到宝玉送来的那两张旧手帕,都感到惊惧异常。
后来宝玉因与金钏调笑,导致金钏被逐然后跳井,他自己也被老爸痛打一顿,袭人借着回话的机会,请王夫人"变个法子",把宝玉搬出园子去,其中陈述心事的那一番话,换个角度看,倒是恳切得让人感动: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 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 不过大家直过没事, 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 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聂绀弩先生高度评价袭人的这一举动,说道:袭人,这个通房大丫头(聂老有误,其实这会儿袭人尚未"通房"),不顾自己的卑贱的出身和微小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无限勇力,挺身而出,要把她的宝二爷和林姑娘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救出来,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
至于有些人认为袭人此举乃是吃醋,纯属无稽之谈,袭人获得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的"通房"待遇之后,黛玉还与湘云一道去祝贺,在那个时代里,正经人家里,妻与妾本来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车,井水不犯河水,黛玉既犯不上嫉妒袭人,袭人就更犯不上嫉妒黛玉,包括她为宝玉在黛玉房中梳头之事生气,也是因为此举不合规矩,她可都是为宝玉好。
相形之下,似乎陷害晴雯一事更不可原谅,可问题在于,晴雯到底是不是遭了她的黑手?晴雯倒霉始末,红楼梦里说得很清楚,傻大姐在园中掏促织,在山背后得了一只绣着"两个妖精打架"的春囊,偏偏让邢夫人看见了,马上封起来送到王夫人那里。王夫人恼羞成怒,找来凤姐,俩人一合计,决定对大观园里的丫鬟来个大清洗。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来凑热闹--我用拼音敲这个人的名字,想到,谐音"善报",是不是暗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意呢?她整别人,乱棍却打到自己外孙女头上,可不就是"善报",曹公是喜欢在名字上做文章的。
闲话少叙,且说只因邢夫人在荣国府中的边缘状态,让这位陪房也十分寂寞,好容易府中生出一桩事情来,又有让她掺和的余地,少不得把力气用足,把文章做足。就是她,点出晴雯的大名,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被她触动心事,想起那回进园子,正看见一个丫鬟在那儿骂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她,把晴雯叫来一看,正跟她的记忆对上了号,晴雯的命运到这儿基本就定了,何须袭人再来下蛆?书中亦说得清楚,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怎么看都和袭人没有什么关系。
使袭人蒙遭不白之冤的,是宝玉的一句疑问,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原是一句迁怒的话,太太不挑出袭人的错来,非常好理解,就冲那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待遇,谁不知道袭人是太太眼前的红人,还敢对她说三道四?至于麝月和秋纹,宝玉也说了,她两个是袭人调教出来的,算是袭人的心腹,那些使坏的人打狗也要看主子,何况第一个对头乃是晴雯,然后是余下的芳官四儿之类的小丫鬟们,倒不必去扳袭人这棵大树,平白分散了火力。
除了宝玉那些闲言碎语,书中未见其他的一丝疑点,而宝玉怨怒之下,不敢跟老娘作对,存心去找没有遭殃的袭人的茬,这也很好理解,等到他心情好转,也知道自己不对,忙赔笑抚慰一番,之后,待袭人一如既往,可以看出,他也知道那些疑惑不过是空穴来风。
那些正义的声讨者
难以理解的是,历来的读者,包括一些学问大家,都把袭人这个告密者坐实了看,口水滔滔,气势汹汹,对她的指控上纲上线,花样翻新,进行着有形无形的大比拼,把她比喻为"大观园里的女特务"还不算最离谱的,还有人说她是"贾府之秦桧",这也太高看袭人了吧?
没办法,谁让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中,就袭人比较像个坏人呢。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第一件事是确定好坏人,然后才能确定自己的情绪跟着哪一方走,谁没有一点惩恶扬善的豪情壮志呢?只是平日里没有这个机会,看电影的时候,在心里为好人捏一把汗,对坏人恨之入骨,小手不自觉地握紧,眼中盈满泪水,心脏蹿到了嗓子眼里,直到坏人遭殃,好人出头,方才觉得神清气爽,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费。
长大之后,情况要复杂一点,那份憎爱分明的情怀,自己知道不算,还想告知世人,少不得要找个人做靶子,对这个人的讨伐越严苛,就越能证明自己那不为人知的高风亮节,讨伐名目的升级与翻新,则能证明自己不但品质高尚,而且见识不凡,这种对个人的刻意证明,使得很多人成了口舌之下的牺牲品,远到红楼梦里的花袭人,近到网络上被"扒皮"的名人,最突出的是那些年轻的超级女声们,众人的道德诉求,把一场普通的选秀变成了谍影重重的"金枝玉孽",在对"恶"的攻击和对"善"的庇护中,形成了宏大到令人惊愕的声势。
必须说明的是,本人也曾写过讨伐袭人的文章,抽丝剥茧地分析过她的狡诈与阴暗,现在想来,潜意识里,是因这样写文章,比较省事与安全,强调道德的立论,总是容易获得呼应,不惮于偏激的文字,总是容易赢得激赏,但正因此,急速滑入媚俗的窠臼,凡为文者,能不察乎?(本文摘自《误读红楼》 闫红 天津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