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先生的小说,读了,又都忘了。除了某短篇描写一只煤球炉停在弄堂口兀自冒烟,活灵活现,还有《倾城之恋》里旅馆床上的那枚电话,主角不挂,也不听……但究竟怎么回事,也忘了。
不是她写得不好,是我记性不好。
《色·戒》读了好几遍,全记得。同二战前最好的英美短篇比,照样精品。多少描写革命的文字都不曾提供革命的细节,或者说,动作的细节。譬如暗杀,是枪抵在胸口,很近地扣扳机。张爱玲哪里干过这种事呢。干过的,要么不读小说,要么不懂文学(辛弃疾亲自动手,真杀过人)。
后来回上海每经过平安电影院,就会想到曾有位民国女子在此地失风被捕,随即处决。小说里写她胸部很丰满,党内(国民党)派她扮作汉奸的情妇,伺机下手(真浪漫),临阵动了不该动的情(真的浪漫),为情夫所杀。平安电影院1949年后不曾易名,还在,幼时去那一带奔跑玩耍总有千次吧,上海人谁晓得她?“我党”是不会追认她为烈士的——我看小说,好的小说,一律当它真有这么一回事,有过这么一个人。
我喜欢张爱玲的散文。《道路以目》,题就起得好。写戒严封锁,路人拦在街边,忽而两个便衣从中捕走一人,动作、背影瞧过去“熟狎而自然”。《更衣记》也好。现在中国人穿成这样,该由张爱玲来说说。有些话题,换个人就说不像样的,意思对不对,另一回事。
1995年我在台北办画展,某日在中正纪念堂广场走累了,想就石阶上一份路人遗弃的当天报纸垫坐歇息,待我躬身,一眼瞥见头版通栏报道张爱玲的死讯。
我就捡起来读,周围是吵闹的街头音乐与摊档叫卖声。此后,两岸三地连篇累牍议论这位“民国女子”,说长道短,自有那痛惜哀悼的,也有指她中年后的避不见人是因贫寒而要面子,总之,都动了一番感情,而就我零星读到的,都乏味,或起厌烦——英国有位诗人形容出版一本诗集是“向没有才能的人证明自己的才能”,我读追写张爱玲的绝大部分文字(包括传记),只觉得众人是“在有才能的人面前证明自己没有才能”。
而且没有品性。
但凡是个人物而生前身后被议论纷纷的,情形大约如此——要晓得张爱玲,只有读胡兰成。并非她是他的妻。多少恩爱一世的男女晚岁追记亡夫亡妇,也是读来乏味,以至不堪;而胡兰成与张爱玲相处不过数年,其间,其后,胡兰成即另有爱人,不止一位,都在回忆中详细交代着。可是胡兰成说他一生只给四个人“敬一炷香”,其中唯张爱玲是女子:也并不因为她是他的妻,而是“爱玲开了我的聪明”。
是这样的:有才能的人,在有才能的人面前看见了自己的才能。
胡兰成,浙江人,曾任职汪伪政府高层,日本战败后隐匿浙西南一带,50年代初流亡东瀛,著长篇散文体回忆录《今生今世》。1981年客死日本,不知可有人通知张爱玲,其时,距他们分手已过去将近四十年。全本《今生今世》,目下在大陆还难觅得,其中写张爱玲的专章“民国女子”在国内发表过,当然,他的“知名度”远不及当今作家。偶遇知道他,读过他专章的,略表兴趣,读过全书的,多不以为然:或不见其才,或骂他风流自赏。说这话的,自然是“共和国女子”或大陆“作家”——80年代,我们忽然知道中国有过沈从文、张爱玲,弄得这二位早已封笔而当时尚且健在的人物譬如文学上的“出土文物”。
胡兰成晚岁写过十余种书,但他不是文学“家”。依我的偏见,他的书写、性情、器识,犹有胜沈先生张先生之处。在海峡两岸,他是至今尚未出土,或出了土也不宜谈论的人。(本文选自《多余的素材》 陈丹青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