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要凭点良心！”“做人要讲点良心！”“做人要有点良心！狗儿他爸被儿子气得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都被气糊涂了，结结巴巴，说来说去还是“良心”，越骂越没词了。

    过路的人以为是哪家孩子不听话惹恼了老人。邻居告诉说不是孩子的事。狗儿挺孝顺，狗儿他爸是为厂子里的事生气。狗儿他爸骂狗儿忘了本，狗儿又觉得是他爸的脑筋过时了！

    他爸是镇棉纺厂退休工人，原是运纱工，三代穷苦人。狗儿出生不久狗儿他妈就死了，狗儿才三斤三两重，家里又穷，靠东家奶奶西家婶婶帮衬才活下来。他爸既当爸又当妈受了许多劳累，狗儿知道他爸为他吃过许多苦，一向孝顺他爸。

    狗儿他爸是想，孩子能长成人不容易，左邻右舍谁家没帮衬过，这家喂奶，那家寻尿布、小衣裤。有些日子狗儿他爸上班回不来，东家盛碗粥西家拈把菜管他吃。狗儿他爸加夜班又是婆婆婶婶们带狗儿睡，是叔叔阿姨们捧着背着牵着他长大的。

    连狗儿的名字也是邻里们起的，东家爷爷想个名字，西家阿婆想个名字，最后是听南门桥聋耳婆婆的。聋耳婆婆家的狗一胎养五只小崽子，还没小老鼠大，可后来全长得健健壮壮。聋耳婆婆说狗的命贱容易养活，就起名叫狗儿吧！于是就起了这名字。快上学时眼镜太爷才按“狗儿”的谐音帮他改名“苟尔”。

    苟尔他爸是想，邻里们恩大如山呵，孩子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吃百家奶、住百家屋、睡百家床长大的，该是百家人的儿子，长大了理当孝敬百家的公公、婆婆、婶婶。

    对门阿姨的孩子吃奶少，阿姨一有奶便过来先喂苟尔。苟尔饿了还把身子往对门扭，手往那边伸。眼镜太爷用线吊着一截甘草挂在他脖子上，狗儿馋了就含那截甘草。

    狗儿靠大娘大伯才长成人，当了个小头头。不料这镇里小有名气的厂子，竟让他们折腾跨了，一定也有他狗儿的责任。

    厂子里又是出国参观，又是取经交流，又是庆功喜酒，又是几周年大庆，又是承包给个人。更还搞什么上级领导剪彩和形象政绩工程啦，吞并啦，利益重新分配啦……狗儿他爸都说不上来，谁晓得是些什么名堂。钱都哪儿去了？狗儿他爸想，肯定是吃光喝光花光的，这厂子迟早会被他们折腾个精打光，心疼呀。

    厂里只留个“维持会”，工资补贴和福利没保障，医疗费没着落。老爷子是厂子里老职工，常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自己儿子对不起邻里他老爷子也没脸面，受了气便只好回家骂狗儿一通撒气。

    苟尔并没忘记公公婆婆们的恩情，哪家大爷大娘有事他立马去帮忙，眼镜太爷和聋耳婆婆病了常是他去伺候，他有力气，谁家有人病了，他一听说，深更半夜也把病人送去医院。

    狗儿说是上面的精神，他不信，一看见狗儿便满脑袋不适意。老爷子骂道：“你比从前的资本家还不地道，你怎么吃得下去喝得下去，那是工人的血汗钱呀！”狗儿他爸骂道：“上面是三个代表，代表百姓利益，代表穷苦百姓，代表过好日子，你在糟践自己呀！”

    狗儿他爸越说越糊涂了，只好又瞎骂一阵：“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不想想是靠谁才活到今天，你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狗儿他爸记得从前邻里们一起团结起来护厂，团结起来和资本家斗争，不就为的老了有靠，生老病死有个交待，孩子上学不花钱。“你把工人的利益全代表掉了，好不容易争来的铁饭碗让你们砸了，算什么优越性！”

    狗儿他爸骂狗儿道：“你可是作孽，要遭报应的呀！”狗儿怕他爸气伤了身体，始终闷着头一声不响。

    眼镜太爷劝狗儿他爸说：“小侄子，别生气，自己的身体要紧呀，毕竟是老骨头，土埋半截的人了，注意动气伤心呵。”

    眼镜太爷劝狗儿他爸不要太生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出来万人睹’。时移俗易嘛，这事也由不得狗儿一人，人心不古啊！”

    眼镜太爷是民国初年的人，见多识广。狗儿他爸还是眼镜太爷看着长大的，狗儿他爸和狗儿他妈的婚事也是他撮合的。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一个要饭女孩长得慈眉善目，眼镜太爷把她收留，说合他们成了亲。

    狗儿他爸一向听眼镜太爷的，这次气得连他老人家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只记得“亲者痛、仇者快”“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道理。那些年他把这几句话背得滚瓜烂熟，他就记这个理。他是想：把穷人搞得过不了日子，把社会主义的名声糟践臭了，不就是敌人最高兴嘛，敌人巴不得把社会主义糟践臭。

    狗儿他爸病了，狗儿拗不过爸，垂头丧气的要写辞职报告，打算打打零工，多些时间照顾老人家的身体。

    果然如狗儿他爸所料，那厂子被折腾得没了，狗儿不需要辞职，有时间照顾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