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恨歌》后,王安忆的上海题材小说便较难引人兴味了。这一方面是由于“理念化”越来越成为作者的一种写作惯性;另一方面,作者的创作似乎也陷入到某种衰微的气韵之中。直至《骄傲的皮匠》,才让人眼前一亮:到底是王安忆!可以说,这篇小说堪称近年来王安忆最好的作品。
《骄傲的皮匠》携《长恨歌》的风韵而来,却更为精致瓷实。小皮匠娶了师傅的女儿,继承了师傅的家业,把家留在乡下,独自在上海的弄堂里修鞋。乡下来的小皮匠如何在上海这个众所周知的倨傲虚荣的城市夹缝中赢得尊严,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虽然地位卑微,却有着可贵的令人起敬的品质:手艺一流,极富专业精神,为人义理通达,会生活,爱干净,喜看书,有见识。这令弄堂里的中年女性银娣刮目相看,获得了银娣与银娣丈夫小弟的友谊,也招来了许多风言风语。独居城市的小皮匠终于与惺惺相惜的银娣暗地里发展出一段情事,那些欲抑不止的火星儿,逐渐燃成了一场难以扑灭的情欲之火。当我们理解了他们“发乎情”的出轨行为时,小皮匠却主动刹车,接来了老婆孩子。或许,是那些时时招妓的外来工邻居“认同”的目光,唤起了小皮匠的骄傲。在这个欲望模糊侵蚀原则边界的时代,他选择了自尊、自持的生活。
《骄傲的皮匠》仿佛一部小巷人物志,中篇尺幅正好容纳这一幅工笔画:以小皮匠为中心,兜兜转转穿起了银娣、银娣的丈夫小弟以及对银娣有点意思的爷叔、对爷叔有意思的金蓉、爱嚼舌头的金蓉婆婆老太等各色人物,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而微的历史,放射出各自的人生哲学与生活态度,这些形形色色的上海人相互映衬、彼此参照,组成了一幅细腻鲜活的上海风情画。弄堂中的杯水风波所折射出的弄堂文化,令人窥见上海的灵魂所在。这灵魂躁动在烟火气中,有点儿俗,有点儿小,却又是那样生气勃勃,引人入胜。在这样的衬托中,小皮匠的“骄傲”才显得尤为难得与珍贵。在这个太容易为堕落寻找借口的年代,于欲望嚣动中保持内心的平静并非易事。王安忆却赋予了小皮匠一种精神的超越,让他战胜了诱惑,置身于外界的种种不安中依然保持内心的镇定与坦然。促使小皮匠皈依道德的,并非实在的律令,而是内心对价值生活的认可与追求。这种自觉的生活信仰令他有“定力”、有能力抵抗四面八方的诱惑。在这个意义上,小皮匠与其说是一个典型,不如说是一面镜子,让我们映照与审视自己的内心。
作者以令人钦佩的耐心和洞察力将她的观察与分析娓娓道来,将大上海小里弄中的人情心态、世俗政治描绘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亦令虽身在其中却未必领悟其中玄妙的读者看得津津有味。在王安忆的显微镜下,城市中平庸的生活原来有着那么多微妙的学问;弄堂中每一个平凡的人原来都有那么多不为外人道的生活艺术。于此,王安忆一只脚似乎回到了说书人的传统之中,将分析与说理揉进了观察与叙事;另一只脚则仍然踏在现代小说的土地上,让人想起了巴尔扎克的风光。《骄傲的皮匠》显示出作家对小市民的熟悉与理解,却并未沉浸于欣赏之中,而保持着批判的距离。因此,作者既能浸淫其中,将市井生活的毫厘之微品咂入味;又能跳脱之外,在平俗生活的精神品质中觅得珍奇。最为难得的,是结尾点到为止、引而不发的微妙,让小说陡然有了超越的品质。
张爱玲是属于上海的,王安忆也是属于上海的,她们都世事洞明,善察人情,既是上海高明的欣赏者,也是上海精明的挑剔者。不同之处在于,张爱玲的分析是隐在的,而王安忆的分析则贯穿于文字之中,如筋似骨。以往王安忆作品(如《启蒙时代》)中筋骨若过于突显,便易流于空疏铺张。《骄傲的皮匠》却肌理自然,骨肉停匀,全因作者对这生活的深透把握与对其理性的谨慎克制,将那理念之核装扮得丰腴动人,沉着安娴。
(《骄傲的皮匠》,中篇,《收获》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