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的《缺乏经验的世界》以一种生猛之态,毫不掩饰地张扬女性的欲望,且毫无顾忌地将其赤裸裸地放大与夸张。在如此坦率、不恭、具有侵犯性的女性自白面前,林白、陈染那个时代的女性意识已然温顺得过时了。它刷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经验,熟悉又新鲜,凌厉而亲切。
在一次短途旅行中,一个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经验”的成熟女人,与“缺乏经验”的花季少男邂逅,遂在内心搅起了万丈风波。她时而悔恨自己充满了“经验”的人生,时而怨尤对待“经验”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经验”丰富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魅力,对于女人而言则意味着远离了清纯与青春),时而欲掩盖自己的“经验”丰富,时而又期待凭这丰富的“经验”能勾引到心仪的猎物。总之,在男性那里具有优势的“经验”在一个濒临凋谢的女人这里,成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所有的“戏”都由这女人独自扮演与导演,她按耐不住内心汹涌的欲望,以一副顾盼生姿、亲切可爱的模样披挂上阵,试图抓住这短短的旅程实现鸳梦。可是,在对方的“缺乏经验”面前,她蠢蠢欲动的心机不断地被清醒的另一自我所审判,窥见自己的浑浊与可耻。
主人公的“女作家”身份被分解为“女人”与“作家”。“女人”令她欲望充盈,渴望难抑,“作家”则冷眼旁观,略带嘲讽与怜悯地看着这场独角戏。于是,我们听见了两种声音交错在火车的咣当声中,彼此碰撞出耀目的火花。自卑与自尊、自责与自怜、贪婪与隐忍、兴奋与惆怅使小说如钟摆般忽上忽下,此复调又给小说带来了饱满的张力。
小说更有力出是把女人还原成了生理意义上的“雌性”。小说基于“生理”,而直接上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在兽、人、神的三分中,它直接跨越的是“人”。这个写法颇有点像日本小说。如川端康成擅写的老年男人幽暗的性心理。你在川端的小说里读到的不是淫荡,而是一种生命的大悲哀。你无法阻止性能力和性吸引力的丧失,是因为你无法阻止生命的衰老。逐渐被异性世界拒绝,不能享受自己渴望的爱情,这是一个人生命的必然历程。盛可以只是从女性的角度来写这种生命的悲哀。不论是老翁面对妙龄少女,还是成年女人面对纯情少年,他们之间年龄、健康或纯洁程度的差距,足以令一方感到自卑或感叹生不逢时。这种感情古今中外并不缺乏。苏轼曾经说:“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正是在“绝艳”与“衰朽”的两相对照之中,产生了自卑,产生了对人生衰老、青春流逝的感叹。如今,盛可以以其大胆凌厉写出女性隐藏多年的性心理,达成了男女共通的人生悲凉。
小说的语言亦十分性感。古汉语的语法与生僻词语镶嵌在描述之中,华丽而做作。虽妩媚妖冶、扭捏作态,却在搔首弄姿中别具一种狠与准的力道。它直截了当地刻进了生命本质的纹路之中,彻底溶入了小说洒脱不羁的欲望叙述之中。不做作的欲望与做作的语言,构成一种奇妙的搭配,像这小说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缺乏经验的世界》,《大家》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