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峡
从白帝城下来,雨没停,天黑了。
豪华游轮“国宾2号”向东漂去。同房间的朋友喝完一瓶“扁二”,打上了牌。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掉一路风光的,我打着伞,爬上了顶层甲板,感受着神州的脉动。夜幕里穿行,睁眼闭眼是同样的感觉,瞿塘峡虽然看不到浦东的万家灯火,更没有维多利亚港湾的璀璨明亮,然而我却看到了长江上时间的隧洞。当年太白朝发白帝暮至江陵,看来我和他时间错位,永远追不上那班船了。夜雨里,他临行时设制的情境还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游轮的灯光远射出去,像把利剑,劈开千山万壑,又捅进夜的心脏,手拍栏杆,有一种喝令三山五岭让路我来了的豪迈。曾经大禹开江鬼斧神工也没有这气势吧。雨,夜,山,水,酒,情,具备了放歌长江的所有条件,可惜情郁于中,诗梗在喉。长江是对中国诗人的挑战,一个文人到了三峡如果不写诗,写不出好诗,就算不得真正的诗人。你听船头激起的每一朵浪花都是黄钟律吕,都是平仄谐韵。无论谁一抬脚就会掉进先贤挖好的巢臼。《唐诗三百首》有30首写长江,有12首咏三峡。历代歌咏三峡的诗超过4000首,杜甫旅居白帝城一口气吟出437首大作,白居易在三峡为官,也留给长江200多首诗,面对诗圣诗仙谁敢造次!太白当年登黄鹤楼,见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句,都拂袖而去:“眼前有景写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夜过瞿塘,是盘在巨人的膝下,诗圣一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令先贤后侪仰之弥高。谁还敢有什么悲情与狂放!船至巫峡,如临美人裙边,情近温和,性近婉约。虽有浪荡夜风撩起那裙角,纵有遐思万千,量你不敢妄为。静静的,静静的听刘禹锡弹奏青青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慢慢的,慢慢的读李商隐凄凄乡书:“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轻轻的,轻轻的聆听元缜伴神女长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巫山云雨中是否还在演绎着香销魂梦的故事,那投怀送抱的美事不知是否能降临到我头上——甲板上可知我一个人呀。大词赋家宋玉偕楚襄王游巫山三峡,适逢阴雨绵绵,作赋一首,讲神女投怀送抱楚怀王,楚王在巫山高塘,疲困入睡,忽一娇媚女子飘然而至,于是柔情似水,让怀王一夜销魂。天亮时,神女要分手离去,告诉楚王说:我住在巫山之南,高丘之北,早晨化作云,晚上化作雨。梦总是有些遗憾,完美的梦是留不下任何记忆的,这便是巫山云雨。
船好像到了神女峰。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肯定还站在那块石头后面,因为去年她就站在哪儿——不对,是三十年,也许五十年吧,或许更长。那块石头就挡住了你?你不会从那台阶上走下来?走栈道也行。让船工给你那一去不回的小子捎个信,问他倒是有情是无情。唐后主还“隔江犹看后庭花”呢,难道你就忠贞千古,眼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毛泽东也提醒过你:“你要是没病,走下来看看这变化的世界吧。”
朦胧中,感觉西陵峡也在身后了。正纳闷油轮是怎么从大墙那边钻过来的呢,同房间的朋友打着呵欠走过来,很惊讶:怎么?一夜之间三峡大坝就立在眼前了?我也打着呵欠:你错过了好景致!
他不知道,三峡白天有白天的风韵,夜里有夜里的妩媚,特别是雨夜。
200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