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夏梦
下课了。
扔下手头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同学们相约走上了运河大堤,一睹久负盛名的风采。来通州能不看大运河吗?
看到运河的壮阔景象,莘莘学子眼前浮现出它的苦难流程。
郑改贞夫妇,十七年教育的“标准件”,又有十年草原生活的砥砺,现在是廊坊北京人。
出生在皇城根下,初中毕业,她的户口没用自己着急,有人就给办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老鬼《血色黄昏》故事的发祥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接受了十年贫下中牧的再教育,十年后,北京翻脸了,找遍所有能找的理由,仍然不肯接纳她。不过也网开一面,被甩到了廊坊。廊坊,这块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解放后似乎失去了地理意义,文革后才又被京津两地市长大人看重,成为京津两市返城知青的收容所。
离开那个鬼地方,一低头教书育人又七八年了。两人工资低,他们理解国家困难,个人在集体里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况且从十三四岁就已习惯了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当官梦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已泯灭,这也是为别人考虑:别让领导担心世袭不成。也别给无知有“能”、有“能”无德的人挡路。剩下来但求埋头耕耘,岂问秋上收获。读了屈原的骚赋,产生了共鸣:举世浑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父亲患脑血栓奄奄待归没时间回北京看一眼,几十年总尽忠了没尽孝;73岁的老母亲还缝补牵连一个劲地往廊坊跑。丈夫续数学本科,自己电大毕业后续中文本科。两人马不停蹄叫着劲地“续”,下班回家先辅导孩子一小时,然后一人一只蜡,一人一本经,你念ABC,我读aoe,“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运河边上长大的肖宝军,此时站在大堤上有多少感慨。经受家庭的重创后,为了安抚妻子,左思右想、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壮着胆子向领导申请调动,连年的市级先进,万不得已不会提出一点小难题。答曰:“你还年轻,再生嘛。”刚刚人进中年,那就听领导一句谆谆教导,生吧。课要上,妻子要照顾,每天沿运河骑车往返160里路。课堂上,学生面前他浑身是劲,晚上一进家门就如橡皮替身一样扑通撂在床上,迷朦之中还不忘顺手从包里拉出课本,昏昏然读那老杜的破诗,“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打碎五味瓶是什么滋味?打碎两个五味瓶又是什么滋味?甜酸苦辣咸,馊涩臊臭腥!进修了两年,温士雄没有找到书中的“颜如玉”,却“修”掉了媳妇,这又是什么滋味?这个真正的男子汉,泪珠串串洒落在大运河里。
秋天,坡上的玉米该收获了,他磨好了镰,围出了囤。可是她却抛弃了满地的庄稼,留下一个七旬老母,撇下三个女儿,径自“下山了”。温士雄在山清水秀的石花洞旁埋葬了妻子,没有哭,他微闭双眼,心中忏悔:如果自己寒暑假不去通州进修,多照顾一下妻子,她可能多活几年,哪怕她在炕上躺着,孩子放学进门也能喊声娘呀;如果自己晚上不看书,多给妻子擦洗几遍身子,她可能多活几月,哪怕她在炕上躺着,下班回来进门屋里也有人气呀;如果少花一点钱买书,多买一点药,也许妻子能多活几天,哪怕她躺在炕上,看着地里的玉米入了囤,知道孩子饿不着了也会安心呀;也许……
温老师没有泪,几年来的内窘外困,使他自己两耳失聪,身心疲惫不堪。一个月几张票子要打发全家人所有开支,妻子卧床三年要吃药,六口人要吃饭穿衣,三个女儿要上学。即便温老师浑身都是金子,铸成硬币,也难维持这一家呀!他从来把苦往肚子里咽,不对任何人谈家事。他的一个同事向我提供了温老师暑假中普通一天的日程表,看到这张表,我惊呼一声:铁人温老师!
早晨五点钟去口粮田除草(他不让自己的园地荒芜),两小时后回家伺候妻子,八点钟到张承义家参加自学小组学习,12点回家倒煤——从街上往院里挑一吨。下午3点继续学习,6点到药店绐妻子抓药,然后到村里磨房磨玉米,回来筛面蒸窝头,饭后一边给妻子煎药一边复习功课……
一纸文凭夺去了三个孩子的妈妈,这个男人的一半,温老师干嘛非要这张文凭呢?是呀,他幻想着那张文凭里有灵丹妙药,可以点化众生。啊,那里可能有给妻子多买几副药的钱,可能有给孩子买练习本的钱,可能有不再让孩子顿顿吃窝头的奢望。也许有一天,女儿再和同学去石花洞玩儿,看到同学吃雪糕时,自己也能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从容不迫地买一根冰棍呢,哪怕姐儿三个买一根呢……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她再舔一口,品品甜味孩子就美着呢。
温老师的故事铸进每个学员心里一块铅,是那么沉重,大运河要凝固了。
班主任育人不失时机。他心情沉重地复述了两封来信,使大运河涨潮了。
班主任:
我病在床,不能去参加集体学习,您有什么要求、安排,发什么书,请给我寄到医院来,我一定按要求自学。
代问同学们好。
三河学员:李长伟
班主任老师:
长伟患肺癌,可能不久于人世。可他躺在床上还在看书做作业。时常念叨老师、同学,也念叨他的学生。求您给他写封信,劝他先安心养病,您若没时间,写几个字也行。
拜托了!
长伟父
班主任顿了一霎,低低地说:“当我给李长伟去信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沉默。
悲哀。
肃然起敬。
通州八月,天说变就变,运河滩里响起一天炸雷,电闪把墨黑的乌云撕开一块,露出一片血红,浓血欲滴。
大运河,真的涨潮了。
一向平静的运河水,突起层层浪涛。新华大街电线杆上有线喇叭报告:北浮桥上面出现百米长、一米厚的漂浮物,严重影响泄洪。啊,大运河哽咽了。
观潮的人们伏在大桥的石栏上,听它莫名的涌动的吼声,看桥洞喷吐着一堆堆杂物,注视着一串串转动的漩涡一个个相拥远去。
不知哪位学兄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句:“当年杜十娘出妓从良随李生南下就是从这儿上的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