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愁传

“得即高歌失即修，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唐人罗隐的愁诗挂在人们的嘴巴上，愁便成了一种富有深厚底蕴的文化。祖宗造字时不知动了那跟筋，定义为“秋上心来”便是愁，看上去就心寒齿冷。还整出个同胞兄弟，游戏人生，要么愁者忧也，要么忧者愁也。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乐者喜上眉梢喜形于色，忧者愁眉苦脸愁眉锁眼。愁本是一种情绪，谁都有拥有它的权利，不过经历不同、背景不同，它便有不同的外在形式。日本皇室愁没有平民式的散淡生活，中国艺人愁偷漏税越来越难，美国总统愁连任有障碍请萨达姆帮忙，中国小姑娘愁一夜暴红没了睡觉时间。东部的孩子没考上重点愁容难缱，西部老牛没水饮犊向解放军求救忧心忡忡，南边的大款穷得只剩下了钱愁楚不安，北边的小姐穿胡同拉活愁怀难解。有猪愁瘦怕挨刀，有人愁肥怕揩油。打工仔的愁肠，失学女童的愁城，失恋男女的愁思……愁，愁，愁啊，说不尽许多愁。

我何以言愁？不过读了几首愁诗，愁人之愁，想卖弄一二。

汉张衡的《四愁诗》那是千古绝愁，满怀忧国忧民之志，却惧小人使谗，于是言此而喻它，风流婉转，让人愁不得解。他没有唐人爽快，诗仙“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诗歌史上第一首词竟然让他喷吐愁绪：“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诗鬼年纪轻轻张嘴就是“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陈人杰总把眼闭着，他似乎知道“春去也，满眼江山满眼愁”。也许他们就是因为手里拿着科研成果，却为引人注目，感到仕途艰难而愁吧。没出息的家伙。

豪放大家辛稼轩，本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何“近来愁似天来大”？“识尽愁滋味”后却“欲说还休”，玩儿深沉。政绩卓著的范大将军也在哭诉：“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弄得放翁折梅把玩：“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们曾经叱咤疆场，戎马倥偬，再就业却成愁诗，还是皇上体恤民情，理解臣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太白仰之弥高的崔颢，登上黄鹤楼，没能廓达胸怀，反生乡愁，长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风风火火的张继，天涯孤旅，茕茕孓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睡不着觉的还有杜牧，“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 张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秋思之祖”马致远旅途中不失绅士风度，“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句句是愁，句句不言愁，可谓大愁不言。人在旅途，心系家国，“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成不了大事。

自古思愁闺怨最是熬人。哪个是正人君子？乐天《卖炭翁》、《观刈麦》多么关顾弱势群体的疾苦，然闺阁之思也缠绵悱恻：“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刘禹锡那么桀骜不驯，也娘们气十足，“山桃红花满枝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浓愁”，东坡更是性情中人，“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秦少游直叹“便作春江都是泪，说不尽许多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他真个陷入愁海不能自拔。

这些都不及女人忧愁怨恨感人，淮上女“万顷烟波万顷愁”愁的有气魄，朱叔真昏后不美满，终日郁郁寡欢，差点得了抑郁症。“独行独生，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一口气五个愁字还不触动愁容吗？其实愁词高手当数李清照，一腔愁云惨雾吐不尽。他的《漱玉词》选词40首，愁词竟有10首，电脑统计愁字跳出15次。思愁本就是女人的代名词，况易安中年丧夫，“溪亭日暮”“藕花深处”的另一面更真实，“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整得她“人比黄花瘦”，“薄雾浓云愁永昼……半夜凉初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有代表性的是那首人们口熟能详的《声声慢》，谁读了都会与之共愁。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萋萋。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人到了一个愁字也了不得的时候，可见思之深，念之切。没有人怪她小资吧？

不同身世有不同的愁，真是愁煞人也！

何以解愁？曹孟德告诫“唯有杜康”，陈人杰表示怀疑，他反问：“纵有杜康，可能解忧？”李白先是附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继而不顾梦德脸面，“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张先的体会是“《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看来酒后大哭者都是愁未消，酒后大骂者都是怨未消，酒后大谈者，装丫挺的。

最懂其中道理的是范仲淹，他学过心理学，乐与忧相生相伴，彻底解愁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是年年都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岁岁总遇“塞下秋来风景异”。

哎呀，累啵？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