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九妹独自住一个小院，五间房屋，虽然很旧，住起来却很方便。他叫九妹叫九婆婆。九妹对他也很好，生活方面都很照顾他。而他总是很少讲话，无论是劳动期间，还是回到九妹家中，张峻峰都是这样沉默。队里安排什么活，张峻峰就干什么活，从不和同伙说说笑笑，也不和村里人说三道四。休息时，就一个人躺在角落里大树背后看书。回到家，除了看书之外，什么也不做。一本《西游记》让他看了好几遍，书都快让它翻烂了，连封皮和封底都没了，他只好用牛皮纸另外做了个封皮，封皮上没有写书名，怕被别人知道。关于孙悟空的故事，他能一个不落地讲出来，从第一回到第一百回，随便挑出哪一回，都能背出章目，说出大概内容。时间一长，九妹看出他有心事，就问他。张峻峰不肯说，只是掉眼泪。一天晚上，九妹和张峻峰聊天，把自己的身事告诉了张峻峰。张峻峰听后，非常震惊，想不到在这深山之中，竟有这般悲伤的故事。他觉得九婆婆的身事很悲惨，而九妹却不以为然。她想起那个非人非鬼的日子，再大的困难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张峻峰也不再隐瞒，就把自己家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九婆婆。九妹听后，流下了眼泪。对他说，“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如果不嫌弃的九婆婆，我就认你做我的干儿子如何？”

张峻峰一听，赶紧说：“怎么会嫌弃，九婆婆如此心善，对我这么好，求之不得。”说完，跪下给九妹磕头。九妹非常高兴，扶起张峻峰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和九婆婆说。”就这样，九妹收了一个干儿子，张峻峰从此也有了家的感觉。

一次午休，吃完饭后，张峻峰躲在树后，又开始看《西游记》，正看到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最精彩的一回，书突然从手中飞了。张峻峰抬头一看，书在一个姑娘手里。这姑娘高高的个子，比张峻峰还高出半头，鹅蛋型的长脸儿，鸡蛋罐色的脸皮儿，扎着马尾辫儿，两道细长的黑眉毛，用一双水晶样透明的眼睛盯着他。她就是村书记的女儿，叫静茹。张峻峰虽然来了快一个月，还是不认识她，可她却注意张峻峰很长一段时间。

她问张峻峰看得什么书，张峻峰有点害怕，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当然她也没有听明白。最后她吓唬张峻峰，“如果你不说，就把书交给队长去。”就这一句话，让张峻峰心里格噔一下，好像有人抓走了他的心肝。“别，别，别。只要你不交出去，我就讲给你听，这可是一本好书。”他怕静茹真得把书交给队长，再生出些什么事来，更重要的是，这里根本买不到书，也借不到书，没有了这本书，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所以，张峻峰真的怕失掉这本书。这本书像他的命根子，一到心烦的时候，只要打开这本书，读进去，什么烦恼不一会就忘掉。

“那你说吧，可不许骗我。”静茹笑着对他说。

张峻峰看她并无恶意，就小声说：“你要是真想听，咱俩就走的远点。”

静茹同意。一起向前走了十几棵树的距离，让别人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找了块干净的地方，面对面坐下，中间中隔了一米多宽。张峻峰觉得两人挨得太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于是，中间又拉开两米宽的距离。张峻峰不再怕静茹的眼睛，开始说这本书的名子，书的作者，书的大概内容，然后言归正传，说天地混沌，石猴出世，惊天动地，占山为王，快乐始神仙。第一回快要讲完的时候，就听见鲁队长的声音，喊人开始干活。静茹完全听入了迷，还想接着听，张峻峰说，等明天吧，明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再接着讲。她没有来得及把书还给他，张峻峰起身便跑，静茹只好替他把书收着。就这样，一部《西游记》，让静茹听得如醉如痴，牵肠挂肚，每天中午或中间休息，静茹就约张峻峰到林子里讲故事。后来，不用静茹约他，吃完饭就走，静茹随后就到。漫漫地，静茹干活也爱找张峻峰做伴。有时候两人挖一个树坑，有时候静茹还帮着张峻峰干活，有时候干脆坐在坑里听他讲。村里的人以为静茹和张峻峰在谈恋爱。队长也特别照顾书记的女儿，能让他们在一起搭伴干的活儿，就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干。慢慢的，静茹发现张峻峰不但会讲故事，而且很聪明，讲故事根本不用看书，干事情也会动脑筋。她羡慕张峻峰是大城市里来的，羡慕张峻峰见多识广，心里就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再后来，每天傍晚收了工，回家吃过晚饭，静茹就往九妹家跑，来听张峻峰讲《西游记》的下一回。时间一长，九妹也看出了静茹的心思，就把张峻峰的身事告诉了她，还旁击侧敲地问静茹喜欢不喜欢他。静茹很缅腆，脸也红，心也跳，不知该说不该说。九妹就说，如果你是真心真意，你爹那里由我九婆婆出面去说，一定说成这门亲事。

后来，九妹果真去找静茹的父母。老书记知道九妹的为人，张峻峰又是九妹的干儿子，长得也不错，又有文化，又是大城市里来的，就同意了。在几个老人的主持下，过了几个月，选了一个良辰吉日，静茹和张峻峰在村里举行了婚礼。一年后，本想生个孩子的静茹，没想到流了产，生了一场大病，一直没有好转。直到张峻峰的爸爸妈妈平反，回到了家，张峻峰带着静茹回城，并继续给静茹看病。静茹的病没有完全治好，张峻峰的爸爸和妈妈接连病倒，主要原因是前几年在农厂改造时留下的病根。渐渐地，妈妈得癌证去逝；静茹也病情加重。临死前，静茹握着张峻峰的手，等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埋到神鹿山去，埋在当年我们呆在一起听你讲故事最多的地方，也是我们初恋的地方，张峻峰含泪点头答应。在这期间，张峻峰一边上班，一边要照顾家中的病号，直到认识了郭然。没过两年，爸爸也病故。日子总算稍稍安静了，女儿在这时候出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就在张峻峰刚由车间组长升到科长之后，工厂的经营也越来越不景气，接着是工厂合并，工人下岗，自己和妻子双双回家。

……

想到这些，张峻峰感觉就像在昨天。转眼间，十几年已过去，自己也由青年进入到中年，头上的黑发也有不少变成了白发。一幕一幕，像一部电影，每一个情节都透着伤心。如今，一切往事都已经过去，自己又回到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地方，在静茹的坟前，他除了痛苦，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