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500篇》第430篇

 纪念周、周会与背《总理遗嘱》
 

    我大概算“民国”“遗少”吧。“遗老遗少”本属贬义，指改朝换代后一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始终怀念并且忠于“前朝”的老人或者并不老的人。

    对“民国”毫无怀念处，更无所谓忠实。孩子哪讲究怀念，哪能讲求什么忠实，连它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政治和孩子根本“不搭界”。

    然而“民国”败落日子我才15岁，从年龄段和时间上划分，不能不属“遗少”吧。我是“民国”败落，青天白日旗落下日子里的亲眼见证者。

    1949年的夏天，初一的暑假后，初二开学的第一天早晨，我亲眼看着青天白日旗从学校操场的旗杆上降落，另外升起了一面崭新的、红彤彤的、鲜艳夺目的、焕然一新的五星红旗。

    那个年代孩子不看报纸，不懂什么政治。去学校图书馆是为借《福尔摩斯侦探案》《人猿泰山》这样的书，从来没在意报纸。

    当然，政府官员贪污腐败的事倒是常常听到风传，物价暴涨、百姓叫苦连天也是处处可闻。可是这些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柴米油盐涨了、果蔬衣物贵了，那是爸爸妈妈的事，至于政治就更是与中学生无关。

    一次听收音机，无意中听到了呼叫的声音：“蒋军弟兄们，蒋军空军弟兄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是政治，只觉得新鲜好奇，便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收音机连着楼下店面的喇叭。楼下的人赶紧上楼才把收音机关掉。不知道是什么人打了“小报告”，没过几天，收音机被“借用”，实际上就是被没收了。再也不能满足好奇心。

    那些日子总是一片愁云惨雾，到处人心惶惶，日日有传言风语。而且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言和消息，记不清是些什么，不外乎公鸡下蛋，人长尾巴，石头说话，神仙显圣一类的吧。

    自古以来，凡风不调雨不顺、国不泰民不安，便是政府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时刻，这时候的传言就特别多，一人传虚、十人传实，于是人心惶惶。

    那几年就有人说什么天有异象，预示着龙争虎斗，说是贪污腐败严重，引得了天怒人怨，百姓盼着明君出世，盼着明君出世以后能够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能够官员清廉、物价稳定，能够六畜兴旺、人寿年丰。

    有人兴高采烈，说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就要官员清廉、物价稳定了。当然也有人害怕，甚至惴惴不安，一个个“大老”和有钱人都往海峡那边去。

    大多数百姓是不晓得究竟是祸还是福，处在一种莫名的彷徨不安和等待中，也不知道改朝换代以后是不是能够官员清廉、物价稳定。

    孩子当然不管这些，也不懂什么叫做龙争虎斗，没有什么感受。

    我从那次无意中听到收音机里的喊叫声以后，倒是心里有了一些明白：政府岌岌可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我相信真的要“变天”了，至于是喜是忧，我连想也没有想过。

    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暑假快结束时，一天忽然四周的山上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街上的行人步子也是越走越快，还有人小跑起来。商店一家又一家的把店门板上进了门槽。渐渐的，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后来才知道，是邻近的游击队进城，有人喊着“解放军来了，解放了！”。街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静悄悄。我从楼上往下望，能看见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是一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说不出的气氛。

    没过多少天学校就开学了。这天，我亲眼看着那面青天白日旗从旗杆上，从上空降落，另外升起了一面崭新的、红彤彤的五星红旗。从这天开始，每天早晨还有人敲锣打鼓，有人领头跳秧歌舞。

     究竟会有怎样的变化？四处是一种说不出其所以的气氛。我心中也是一种朦朦胧胧、捉摸不定的感觉，只知道是解放了，要变了。

    但是并不知道解放是怎么回事，那些要变，怎么变。有人说要翻身，什么翻身，怎么翻身呢？学生是不是不再受校长管了，是不是不要考试了，是不是不要做纪念周和周会了呢？是不是不要上公民课了呢？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曾经这样想过。

    一个高度近视眼的代数老师在课堂上居然公开发起牢骚来：变了，我教了几十年书一下子变成了工人，工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工人是个很光荣的称呼，也没有对发牢骚感到害怕，大放厥词好一阵才开始讲代数课。

    校长倒是真的变了。变得很少踱步，很少看见他，变得没那么凶相毕露。

    他是学校的校长，还是教《公民》课的老师。我最不喜欢听他讲课。他总是拉长了脸，恶狠狠的，特别是考试时候，如同一只打算吃人的老虎。

    那时候我最烦的就是《公民》课，和星期一的“纪念周”，星期六的“周会”。

    从五星红旗升起以后，不仅仅没有了《公民》课，而且很少看见校长，他不再在院子里踱方步了。有同学说解放了，校长不敢再那般恶狠狠的管学生了。我算是真正体验到了“解放”的滋味。

    实在太不喜欢公民课了，枯燥又乏味，天天都是“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我们是读书，民权、民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嘛。

    尤其星期一早晨的“纪念周”和星期六下午的“周会”，简直“雷打不动”，如同和尚念经一般的念《总理遗嘱》，令人厌烦。

    在大礼堂先一个挨一个，一行行端端正正的站着，然后面对孙先生遗像，立正、脱帽、毕恭毕敬的三鞠躬、唱国歌，再然后是校长领着全体师生背诵《总理遗嘱》。

    每次都是一样子的程式，校长先领头念第一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然后便大家和着声调“乌噜哇啦”往下背。

    国歌也很单调，从头到尾是四个字一句，如同念经，念悼词，又像是祷告，节奏慢慢的，声音低沉，气氛悲兮兮。

    我跟着哼了许多年也不知道是一些什么词句，只知道第一句是“三民主义”字，中间有一句是“一心一德” 。“一心一德”四个字倒是节奏感很强，铿锵有力的。

    读《总理遗嘱》时候是一片嗡嗡声，听不清念些什么。像是老学堂里的孩子们读书比赛，都想赶快念完。尤其星期六下午的周会，念完了就可以马上去玩或者回家了，所以总是越念越快，常常是“唔噜唔噜”一阵。现在看看其实那词句很短，不知道那时候念起来怎么就觉得那么长。

    《总理遗嘱》的最后四个字“是所至嘱”，我始终不晓得是什么，都念得快快的“是是是是”，别的同学好像也是念成“是是是是”。

    后来上礼堂玩，才看见是“是所至嘱”四个字，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晓得，是先生临终交代大家说：上面的那些话就是要交代的，大家一定要记得啊！

    还有一句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写在遗像两旁的两条对联上，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参加过“纪念周”和“周会”，没念过《总理遗嘱》的人可能想象不到个中滋味。想想文革时期的早敬、晚敬、背语录、敬祝万寿无疆，便也能体会“纪念周”“周会”是什么滋味。

    同样是盼着早早念完。其实和早敬、晚敬、挥手、背语录、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没有很大的区别。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少不更事。其实总理的遗嘱哪句不是为了中华民族，哪句不是铿锵有力，哪句不是至理名言。“求中国自由平等”“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的遗嘱，如果后来人做到了，真正“是所至嘱”了，岂不早就富强而且自由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