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祯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理想”是一个同时富有思想魅力和乌托邦魅惑的词语。一方面它代表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另一方面,它若被乌托邦化,也容易成为历史和生命的灾难,人类历史反复地验证过这一点。从浪漫主义时代以来,思考和谈论“理想”,是每一个现代人的重要生命体验。过去,在一个乌托邦中国,没有“理想”或者“理想”不够宏伟、远大的人都被视为胸无大志的平庸小人。什么是远大的理想?为党、为祖国、为人民、为人类牺牲,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等等,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最低限度也应该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但是,诗中“你”的理想,却是为非党、非国、非集体、非人类、无生命的“山”“水”立传、写史。退后三十年看,中国人的理想不正是要创造移“山”填“水”(消灭山、水)的伟大奇迹吗?与之相比,“我”的理想更加平庸:“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这完全是无所事事的无聊之举。“云”是瞬息万变的,何能写“真”?有谁知道何为云之“真”?“窗口的风景”同样变幻不定。至于“拍”或“画”出“一两声鸟鸣”更是荒唐的想法。最后,“画”的对象定格在“家中小女”身上,更加显得胸无大志,俗不可耐。 可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首诗,却可以发现其中隐藏着丰富的寓意:(1)对人类现代“理想”的解构与重构(由伪崇高向世俗人生的回归)。(2)最有价值的理想人生恰恰是表面上看来最无意义的古典式的艺术和审美人生。(3)艺术和人生之美,在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相互尊重。(4)艺术的虚幻之“美”须以实在的对象(审美意象)来定格,这是一条艺术的铁律。山也好、水也好、云也好、风景也好、鸟鸣也好,无非都是一种情感的“兴寄”,并非实指,尽可以变幻不定。但最后诗人的镜头聚焦于“小女”身上,一切得到最终落实。诗人在审美意象的不确定中找到的这一确定之物有双重意义:一是美学意义上意象的定格,体现了变与不变、动与不动的辩证关系;二是意象与情感关系上,突出了情感的中心地位,只有它是万古不变的艺术主题。(5)“小女”暗示出中国艺术之美的实质是一种“亲”情,由此反观,中国人与自然风景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审美关系,不如说是亲情关系,这是最高境界的天人关系;(6)诗的最后一句“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在暗示什么?现代诗歌呼唤生活的审美化,必须以生活本身的完整性为前提。日常生活的诗意生成,一方面依赖于生活状态的自然与感性色彩;另一方面也需要一双能够一下子就“看”出“小女”是“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的特殊“眼睛”。 我们切不可将这首诗看作是单纯的古典诗歌或古典意境的复活,死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复活的。它实际上是诗人站在自己的美学和诗学立场对当代生活的重新发现,甚至是发明。比如,诗的开头强调“树下”,中国人谈论“理想”时场所的转移(过去多在讲坛、舞台、广场等貎似庄严崇高的场所),既可暗示“理想”的转移,也暗示出诗人的某种不自信,离开这一特定场域,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同样,《神降临的小站》的背景只能是“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可以说,这些诗不是现代生活在“存在”意义上的艺术再现,而是镶嵌在现代生活底版上的一幅幅意境淡远却又深邃的风景画,尽管技巧已经天衣无缝,但背景与画面仍没有完全融化为一个整体。这不是诗的问题,而是生活的底色所带给人的感觉分离,诗人已经无能为力,艺术的最后成就者是时间,它终将通过对生活的缓慢侵蚀改变人的内外感觉,与艺术达成一体。一切艺术的经典化过程也许都是如此。 注: [1] 李少君.就“草根性”等话题答记者问.载《海南经济报》2009年3月11日. [2][3][5][6][7][8][9]李少君《寻找诗歌的“草根性”》,《那些消失了的人》,南方出版社,2004年5月,页6、7、8、8、4、4-5、10. [4]李少君《现时性:九十年代诗歌写作中的一种倾向》,《那些消失了的人》,南方出版社,2004年5月,页19. [10] 诗歌乃个人日常宗教——答《晶报》刘敬文问.载《晶报》2007年3月10日. [11]李少君《21世纪诗歌精选:草根诗歌特辑·序言》,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页1. [12][13]李少君.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 载《21世纪诗歌精选:草根诗歌特辑》,页287-288;页289;页288. [14]李少君. 诗歌与诗人的归来. 载《新京报》2005年5月26日. [15]李少君. 重构当代汉语诗歌新图景.载《晶报》2007年11月10日. 刊《滇池》2009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