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所谓的“诗意”便是我们从日常生活或艺术作品中所体验到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味,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一种审美体验。这种“神秘意味”和“审美体验”通常是我们感觉到了,体验到了,却无法用语言完全表达出来,所以是无法完全说清楚的。我们在欣赏一幅画时,我们在观赏大自然的美景时、我们在读一首诗时所体会到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的东西,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诗意。刚才同学们听我随口唸的那三首“口水诗”,同学们之所以觉得《有苦瓜的日子》有点像诗,就是因为它有那么一点点诗意。
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时候,或者第一次登上泰山观看日出的时候,面对大自然的壮丽景象,我们往往会因过度的激动或震撼而处于一种无法表达的状态,只能张开嘴吐出一个“啊”字,接着就是无边的静默……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失语状态。但如果此刻面对大海或泰山日出的是一个诗人,他就不会仅仅满足于用一个“啊”字来表达他此时此刻体会到的某种博大而崇高的感情,他一定要超越和打破这种失语状态,努力地把意会到了而难以形容的神秘体验用形式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这就是诗歌。诗歌由此产生并流传下来,成为今天我们这个“诗人讲坛”的主题。
为了更好的理解这个问题,我这里举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为例。在陈子昂之前,不知有多少人登上过古幽州台,但他们都失语了;唯有陈子昂写出了不朽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我认为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一首诗——不仅是唐诗中最伟大的一首诗,也是中国古今最伟大的一首诗,无法超越的一首不朽之作。陈子昂的其它诗歌作品我大都读过,觉得并不是很好,只有这首诗歌是最好的。陈子昂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那种抚今追昔,感怀时间空间无限,生命短暂渺小的空茫感和悲怆意识是我们经常体验到但表达不出来而被陈子昂表达出来了!这便是诗人和诗歌的伟大。
说到“神秘意味”,说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都和一个“意”字有关。在中国古代哲学中,“言”与“意”的关系是一个久远的话题,《易经·系辞》中早就有“言不尽意,故而圣人立象以尽意”的表述。认为 :“意在言先”或“意在言外”。认为语言的表达力是有限的,无法完全表达和穷尽我们体会到的某种言说之外的神秘意味。延续这一条思路,宋代和明代的诗人作诗讲究“神韵”、追求“妙悟”。由此可见,我这里讲到的“诗意”,在中国古代的诗论中,早就有所涉及了。
我们从日常生活或艺术作品中所体验到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味,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意;而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体验,由诗人通过语言带出,体现在具体的诗歌作品中,便是我们常说的“诗性”。诗性的强弱是决定一首诗好坏的主要因素。一首诗中,表达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越多,作品就越具有诗性,诗性越强的诗歌作品,就越是一首好诗。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越少,作品的诗性就越差。
诗性的充盈达到最高值的作品,便是我们所说的纯诗。
我们阅读的时候,就可以根据作品中诗性的有无或多少来判断一首诗的好坏。
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某种神秘意味的表达,诗意化的语言只可部分的实现,而不可能全部实现。假如你体会到的有十分,通过形式化的语言带出的有五分,就已经是很成功的作品了。
既然诗意是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味和体验,它就注定了不可能在逻辑的框架内通过日常语言来呈现。要想呈现它,便只能在打破逻辑定式和语法规范的前提下,大胆使用违背常理的反修辞技巧,以及“象征”、“意象”、“隐喻”、“暗示”、“通感”、“反逻辑想象”等艺术手法,从时空观,从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多方面,彻底改变逻辑思维和日常语言对我们的感觉及感性系统的制约,挣脱逻辑的桎梏,从人类常识的反面,将毫不相干的、互相对立的事物强行嵌合,打破人的五种官能感觉的界限,使声音有颜色,颜色有温度,味道有形象,冷暖有重量;用小事物来暗示大事物,以具体表现抽象,以有限表现无限,以刹那表现永恒,赋于具体的、瞬间的事物以普遍的、永恒的意义……
因为这牵涉很复杂的诗学理论问题,这里就不深入展开了。
从创作论的角度考察,通常在平庸状态下完成的作品,往往缺乏诗性;那些诗性纯粹的作品,则大都是诗人在某种高峰体验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而在某一首诗中,其最具诗性的句子,往往是那些神来之笔。比如我今年写的的一首短诗《哲学研究》:
树木被自己的高度折断
飞鸟被天空拖累
镜子坐在自己的光阴里
沉溺于深渊的快感
一个帝国的手写体
目睹落日的加冕仪式
粮食攻陷城池
羊群在我身上集体暴动
其中的前四行诗是梦中得到的,只有第三行改了一个字,原句是:“镜子坐在自己的光明里/沉溺于深渊的快感”,我改了一个字,就是把“光明”改成“光阴”,变成:“镜子坐在自己的光阴里/沉溺于深渊的快感”。梦中得到的句子往往是神来之笔,这首诗的前四行也确实称得上是神来之笔。我的不少诗歌,很多好的句子都是在梦中得到的。
这首《哲学研究》应该算是一首比较纯粹的作品,前面张爽同学朗读的《想象大鸟》也是一首比较接近纯粹的作品。
要很好的理解“纯诗”的概念,首先必须分清三个范畴:纯文学、纯艺术、纯诗。
纯文学:在第一种意义上与人文科学中的历史、哲学等相区别;在第二种意义上相对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与严肃文学同义,指一切非商业性的严肃写作,包括诗歌、小说、戏剧、评论、散文等等。
纯艺术:人类艺术自我纯化的理想和实践,主要指绘画、音乐、雕塑,有时也包括诗歌。持有这种主张的艺术家一般具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
纯诗:作为语言艺术之诗歌这一独特形式的纯净理想,实践之可能与不可能。
关于纯诗,瓦雷里在他的《论纯诗》一文中说道:“我所说的纯,是物理学家所说的纯水的纯。”所谓的纯诗“……是一种没有任何非诗歌杂质的纯粹的诗作。”当然,瓦雷里同时也承认:“这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诗,永远是企图向着这一纯粹理想状态接近的努力。”
美国诗人沃伦则认为, 纯诗是力图呈现诗歌的本质,不含有其它杂质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