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
因此,我要接着讲写作的四个要点。 第一点,要有自己的写作根据地。小说是牢牢地建筑在非常实在的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还原基础上的,读者必然会追问你笔下的材料、故事以及情感是从何而来的,所谓根据地,其实就是要找到这些材料和情感的落实地。小说家要扎根,要有自己的根据地,要让自己的经验和材料有个基本的生长空间。好的小说家大都有一个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这个根据地,可能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也可能是精神学意义上的。这很容易令我们联想起福克纳的一句话,他一生都在写他那邮票大小的故乡。但在中国有一个很奇特的悖论,很多人忙于写百年史或是家族五代史,写时间、空间跨度很大的小说,却缺乏那些能从很小的开口把生活挖得很深的作家。在我们记忆中,一个好的作家,往往不是那种动不动胸怀世界的,而是由很小的开口进去后再写出来的作家。像鲁迅的小说,基本上是他故乡发生的故事,沈从文的如是,莫言的如是,张承志的如是,史铁生的如是,贾平凹的也如是,而余华写得最好的小说,也是跟他童年有关的小镇生活。童年的一些东西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写在了这些作家的写作史上。边城之于沈从、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地坛之于史铁生、西海固之于张承志,都有地理学和精神学的符号意义,这不是偶然的事情。一个作家的经验和处理经验的能力,必然是跟他的童年记忆、少年记忆有关。西方作家格林说过,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他的写作风格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此后一生的写作无非是在回忆他二十岁之前的经验和生活。这话是有意思的。在一个人的成长史上,必然有一个地方是你最熟悉的。有了这样一个扎根的地方,你才可能真正地开始小说写作。 很多作家的写作是跟着时尚、跟着潮流、跟着媒体的议论走的。当大家都在写时尚生活的时候,他也在写时尚生活;大家都在写都市情爱故事的时候,他也在写情爱故事;大家都在写历史的时候,他也在写历史。但他可能没有追问过,你熟悉这种生活吗?这样的一种体裁,给过你触动和让你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吗?当代小说家并不是处于一个需要向外放的时期,而是应该向里收,不是要向上找什么,而是要稳稳地向下扎根。包括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小说家,可能都有这样的观念,就是很习惯到西方文学中找资源、找技巧,找一些新的东西。但经过了这么几十年的模仿和学习,中国小说应该向里收了,应该找一个精神扎根的地方。 我为什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和我最近的阅读有关系。我观察几个民族的小说起源点,发现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有自己独特的生长方式。当我回到小说的起源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小说的诞生,并不是各个民族彼此学习和文化交流的结果,它完全是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自己生长起来的。日本的《源氏物语》距今已经有一千年了,比《三国演义》要早几百年,也比西方的《十日谈》早几百年,但你必须承认,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尽管《源氏物语》确实受到了中国诗歌的影响,在里面光是引用白居易的诗句,就统计就有97次,但它也的确是一部独立的小说。而再如《红楼梦》的作者,我也不觉得他曾接受过外来文化的影响,它完全是凭空创造了这部小说,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受到了明代小说的影响,但总体而言,影响并不是最重要的,可就是这样凭空创造的一部小说,我们至今读来依然会觉得《红楼梦》是一部现代小说,它的确是很现代的小说方式。《红楼梦》的开头——小说套小说那样的开头,到现在也还是经典。鲁迅被称为是现代白话小说的鼻祖,因为他的《狂人日记》开创了现代小说新的一种写作风气。虽然鲁迅说过,他之所以会有写小说的热情和渴望,是因为读了百来十本翻译小说。但是据我对鲁迅的研究,我认为不仅是一些翻译小说影响了鲁迅写《狂人日记》。鲁迅的《狂人日记》的前面不是有一段引子吗?“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这样的写法,就是放到现在来看,也是非常现代的写法。这些写法,究竟是来自西方翻译小说的影响多,还是来自中国古代话本的影响多呢?我个人觉得,鲁迅受中国古代文学的影响,远远超过他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在古代的话本里,很多故事前面都有引子,然后才入话,用引子套出另一个故事,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套式的写法。这种写法现在看起来很现代,但我国的古人早就是这么写了,所以写小说不一定要向外放,也可以回望自己的来路,寻找写作的资源。 有些小说家,一生都没明白自己究竟要写什么。但我坚持认为,作家要像歌德所说的,认识到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他必须有一个用他的一生来辨析和陈述的地方。普鲁斯特恐怕是最典范的,他的一生都在追问有关人生和存在的问题,他一直背负这个重担在写作。反观中国很多作家,他们迷信变化,而且一直在变,就是没有扎根,也无所坚持。以张艺谋作例子,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导演,从第一部电影到最近的电影,他不断地在变,但我觉得他心中是没有自己的电影主题的。他永远也拍不出一部他想要拍的电影,所以才一直在变。很多的作家也都被变化所迷惑,他们永远在寻找新写法、新题材、新的市场看点,却可能永远也写不出他想要写的小说。他们的写作,缺乏能真正容纳他们的智慧、情感和心灵的根据地。如果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激动,没有一种生活能让他愿意付出许多的时间、精力和智慧去书写,真正的写作就无从开始。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你要找到写作的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