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还必须是精神的容器
小说在二十世纪后开始变得发达,这固然和现代分工细化、市民社会崛起、现代媒体兴起等原因有关,例如1905年以后,中国取消了科举制度,有很多人没有办法去考科举,就都转过来写小说。清末民初的小说繁荣,跟这些因素是有关系的。我说这个的意思是,小说有自己独特的文体边界,它确实跟诗歌不同,它必须能真实地描写和还原一个生活世界和物质世界,这是我对小说理解的第一个方面。 但如果小说光具备这个方面,绝对称不上是好的小说。除了物质的还原,小说还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说到底,小说还要解释世道人心、探索人性、为人类的精神作证,这是小说深度方面的区别。从这种小说观念出发,你就能看出张爱玲和苏青的区别。在俗世生活方面,张爱玲写得细腻,但苏青也写得很细腻。苏青为什么不如张爱玲?就在于张爱玲在俗世生活的描写后面,还建立起了她对人性、世界的基本看法,看起来她写的是物质和俗世,但背后有精神的探索、心灵的跋涉,这些是小说更内在的一面。所以,好的小说,里面看起来是物质的东西,也可能藏着作者很深的思想。譬如说,像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和地洞,鲁迅笔下的未庄,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你说这些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大观园、城堡、未庄、边城可能是一个物质世界,但同时也是一个精神世界——伟大的作家总是能够把他笔下的物质世界精神化,使它们成为心灵和精神的容器。所以昆德拉把小说家分成三种,第一种小说家是在复制这个世界,比如像巴尔扎克这种,确实能很精微地复制属于一个时代波澜壮阔的世界;第二种是解释这个世界,像法国的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他们在不断地解释人和世界的关系;而最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是第三种,他们是把一个世界创造出来,他不仅是在创造一个物质的世界,也是在创造一个精神和心灵世界。我刚才所说的小说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一是对物质的还原,一是对精神的探索,好的小说写作,无一不是这两者的综合——小说必须有结实的物质外壳和对生活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能够装下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所想、所期待和盼望的。 因此,我强调好小说必须是物质和精神的综合。这样的说法,你也许觉得普通,但是慢慢琢磨,你会发现,这可能是小说的基本品质。我读小说,非常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对物质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喜欢在这个世界背后看到那条长长的精神探索的影子。好的小说都是以实写虚的。像《红楼梦》,它的每一个细节、场面、人物关系,都是可以落实的,但是当你看完整部《红楼梦》之后,会觉得它不仅有实在的物质生活的描述,还有非常虚的精神生活的描述。从实到虚,这是伟大的小说所共有的一个特点。《红楼梦》之所以比《金瓶梅》伟大,就因为《金瓶梅》太实了,没有多少超越的成分,而《红楼梦》是从最实的地方开始,一直写到了一个巨大的虚,它确实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综合。这样的综合,就是我个人的小说观,解决了这个观念问题,我再提出一些具体的问题来和大家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