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在涪江河畔的夕阳

小说   周汝国

太阳从东到西，早起晚睡，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为人类的生存奉献自己的一切，每当她要告别人间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依依难舍的情感，也许她知道，走后将是黑夜弥漫，好像觉得自己还没有尽职尽责，而顽强地发射出最后的光芒。而这种光芒，是在她与黑夜作最后拼搏的时刻，江边还留下一道灿烂的余辉。

犹其是涪江河畔长大的人们，对河边的夕阳有一层深厚的感情。

勤劳的人们往往是太阳落坡的时候，到河边洗衣淘菜，姑娘小伙们在夕阳下河边约伴，打鱼的人利用这个时候开始撒网放钩，盼着丰收的喜悦，数以万计的船艘在夕阳下停靠码头，炊烟滚滚，肉香阵阵，喝酒猜拳，唱歌看戏摆龙门阵。

那时交通落后，勤劳勇敢的人们，充分利用水利资源优势，把木船作为主要运输工具，沿江一带的木船数以万计，成为整个民运事业的主体，他们成为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队伍，活跃在各个码头港口。涪江河畔常常能够听到那粗旷豪爽的歌声：“咳着、合川歇！……咳着，合川姑娘美！……”因为合川是涪江河畔的中部，是上下船艘的过往枢纽带中心，那里有国内外盛名钓鱼城，是非常繁华的重要港口。

船工每到一个码头，都要坐茶馆、听评书，看戏，这就是他们最迫切需要的文化生活。

江边有个艺人，人们都叫他杜老师，叫啥子名字我可记不得了，总之叫杜老师罢，大约70多岁了，瘦高个儿，头发向后梳得溜光，虽然衣服一般，但是很整洁，文化都很注重仪表。椐说他年轻时代很潇洒，正因为潇洒才犯了错误，与一演员假戏真做被某省剧院开除。按理说，生活上的事完全可以教育改正，应该说双方都有责任。艺人有骨气，不说一句软话，找找领导，打起背包就走，凭艺术吃饭。

他没有去办户口关系，也没有祖宗留下的遗产，凭三寸不烂之舌，闯荡江湖。那时文化落后，大多是民间传统文化，平时间只能到茶馆去听评书，看点杂技，逢年过节才能看川剧，而且是码头各个大爷集资修庙寓，搭的戏台，各个帮会出钱看戏。

茶馆为艺人提供食宿，艺人为老板拉拢生意，多一碗茶多一份收入。进茶馆的人大多数是生意客和当地有一点文艺细胞的人，船工是他们的主体。他们文化知识虽然不多，沿江一带也见多识广，如果没有一定的艺术水平很难立足下去。

平时间他像风都能吹倒的样子，表现文静，清早起来一杯早茶，慢慢韵味，时常用手把头发往后麻，眼睛望着涪江。初来乍到的时候，茶馆老板还有些担心，这艺人有无板眼，莫吃了他的白饭，好早点辞客。

眼看吃茶的人来得差不多了，长衫一甩，头发一麻，走上讲台，不慌不忙从布口袋里拿出一块惊喜木，啪的一声就来了：“本人姓杜，来到码头，请各位多多关照，……”接下来就言归正传：说的是“武松打虎”……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    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他讲从武松的相貌特征，如闻其声见其人，特别是他讲到武松井阳岗打虎时，风起虎来的情景，无不屏声静气，全神贯注。

在叙述红楼梦时，绘声绘色，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妖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讲书时他注重人物特征刻划，先给观众留下印像。当粗则粗，当细则细，讲到武松，听书人如像看到了武松，讲到红楼梦时，如看到了一个美丽多病的娇小姐林黛玉。

先不说他的技艺精堪，至少说他知识渊博，看了不少古书。

为了满足不同层次的需要，有时来点快板荷叶或轻音小段。几块竹块油光呈亮从竹板的光滑程度，也可判断他从事艺术生涯的工龄在我的记忆中，未见过他看剧本背台词，每天该上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竹板，“啪……啪……啪……啪……啪……啪……”！就开始了，从慢到快，滚瓜烂熟。“脾县豆辨，宝林醋，好耍不过潼川府……”，只见他两手错落有致，干脆利落。就像杀猪匠熟悉他的刀，任意宰割。端公先生用玉了八卦，由心自如。轻重快慢有序，高潮起伏有致不乱章法，不落俗套，大家全神贯注。有时他来一点轻唱，左手拿快子，右手打荷叶，唱西湘记，穆桂英挂帅，学女生唱法声音很细。唱轻音时，他一般不喝水，他说那样会破坏声带。歌唱家有良好音质，主要是有一副较好的声带。这说明他通过专业艺术院校的教育，基础是不错的。

每到中途老板要端着茶盘向各位大爷要钱，没有统一规定额度，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全凭慷慨大方，也有不拿钱听莫何的。老板不从中取利，全归艺人，有时还要从茶钱中给予补偿。要给艺人足够的船费和开销。

收入虽然微薄，但是他感到满足，还有一种清高自傲的看法，不是抢来的偷来的，也不像商人那样较尽脑子，以假充真，斤斤计较，欺诈别人，用尽心计而获得自已的利益，也不像有权的人，以权势强迫别人索取财物供养自己。至少说比流浪街头要饭的强多了，不像他们死皮赖脸，厚颜无耻去乞讨获得生存，我是凭艺术吃饭，是劳动人民自愿给的，他们觉得满意就给钱，至少说体现了艺人的价值，钱也来得干净，光明正大。

他凭艺术的昧力吸引群众，凭本事占领阵地。这里戏未结束，书没讲完，就有人传书带信来了，请杜老师某码头讲书。要不就是某大爷出面，非去不可。信息为啥这么快，因为沿江一带的船工听过他的书，看过他的戏，好与不好，他们最有发言权，像义务广告宣传员。

再说，艺术人在一个地方也不能太久，太久了有人背熟了，下回谁来听书，又不是教徒弟办培训班，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又结识一批新朋友。他就像太阳似的，走到哪里，照到哪里，那里的生活充满阳光。

但是，也未必然天天都是太阳。自然会有迷雾和寒冬，阴雨和乌云，它们老是给太阳作对，制造障碍和麻烦，不让光明照亮人间。那么，假如没有乌云哪有雨露，作物缺少水份就要枯萎，无法生长，如果没有寒冬哪会有春天？如果没有太阳，大地就是一遍漆黑，万物不能生长。

一个人的戏，演一场2—3小时，由此我们想到去剧场看现代歌舞表演，10多个人或20多名演员，庞大一个演出队伍，一场戏剧也最多两小时。由此想到他要付出多大代价是可想而知的。

别看他演出时精神抖擞，下台时满身虚汗，有时像一头刚从地里回来的老黄牛，倒在地上默默的流泪。到了夜间，倦在被盖里像一条死狗，不断的咳嗖和呻呤。据说他有个气管炎老毛病，稍有点感冒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咳半夜。不知道的人，如果初次住宿，真担心莫死在床上。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也知道自己离黄土越来越近，只是不知道死到哪一天。但是他每到一个地方，都给老板坦率地说：“我有病，但是你放心，一定不给你添麻烦，假如我一命归天，就把我洒身在涪江河畔，让我伴着源远流长的江河轻轻地歌唱，愿我的灵魂像昔日的太阳发射出一点点光芒，永远照在涪江河畔。

死亡的日子终于来了，但他身上没有现金和值钱的东西，临终时，只有一个要求，望把所有的乐器埋葬在一起，不外乎有三块油光呈亮的竹板和半边钹（即打荷叶的响器）以及用钰了的惊堂木。大家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涪江河畔。

后来涪江河畔传颂着一个神奇荒诞的故事，凡是夜过此地的人都发现一团红红的火花，忽明忽暗，隐隐约约听到他的轻唱和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