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愕（二）小说

                                                                                                     
        五里庄村儿，死挨城区。四千余亩土地，三千来居户，更傍口岸，人群荒蒿野草般繁芜；地产热得炙手。
        九里红曾是剧团的角儿。这会儿却跑了龙杏下吟唱。
        龙杏乃逾了千年的银杏树。相传天宝年间，玄宗北巡，曾树下驻跸，便得名“龙杏”。后就如此叫开了。虽然，它已然风月千古，却也从未敢泯了笃实。更风神摇曳地殷殷守望着。耄耋的宿命修了禳灾祈福的正果，尽管已列了文物，树上却常挂了些红布条条儿。
        九里红虽师出二人转，然异曲同工，行歌儿也唱得爽。眼下拖了七个月多的孕身，倒因了身材纤秀，不大觑得出。
       
        五里庄出了个白老干，
        夜里日里不安闲。
        胯下百万黑宝马，
        手里不灭中华烟。
        晌午在家喝茅台，
        傍晚做爱五指山。
        商海沉浮无惧色，
        一亩地赚二十万。
         ......

     九里红这段儿二人转词，却是小有名气儿的酸文人曹老疙瘩写的。
     曹老疙瘩是曹老老疙瘩垂暮之年勤以躬耕，使得去势的家什，将临了儿的底货物尽其用地送了内人的隘口才得以存活的一颗种。他自诩曹雪芹的支秧，人却云他乃傍名人，扯大谰。这一带的人，倒也无愧炎黄的种，对龙颇是敏感。说到龙，自是不够曹老疙瘩咋呼。他呲着黄牙，蘸着洇臭的口水，更捧着泛着黄的典籍，楞是说天上有个叫羲和的女把式，驾着六龙之骖拉了日头儿巡弋，至此醉了酴醾，车辇陷了泥淖。六条龙看了兹处水天潋滟，木英葱蒙，心旌陡生了慕望，遂挣了轭套跑了qiu了。
  此六条龙的说法儿，大多人都无不说是扯大谰，然村长白老干是决然不认的。在他看来，五里庄儿四处乃龙鳞凤羽，寸土寸金，他脚下的土地哪个地产商拿了，每亩地自是少不得二三十万的。                           白老干是个通得了天的人物，名气也有了市长大，权利财力自随着地价儿的疯涨而骤然扩展漫漶。他不崇尚有一说一，倒却成了真正的说一有一。方圆几十里，谁家的狗恶，公鸡骚性，他上下嘴唇儿一碰，便开刀问斩了。白老干自幼聪明，发育也早。十来岁时，赶上反右倾翻案风，割资本主义尾巴。他爹妈给他定的一门儿娃娃亲的父母，偶尔将自家园里的蔬菜拿去集市以换些零用，却赶了霉头，被抓了典型揪斗。白老干作了儿童代表，率先蹦上台，朝未来的丈人爹狠狠一巴掌，说你个驴日的资本主义，早早儿就设下胭粉美女计，叫我做你女婿？想你的白日梦去！俺这社会主义的鸟，就是不入你资本主义的巢，锈死你闺女那个烂眼眼儿个qiu的。如此冰雪聪明的胚子，便顺理成章地茁壮着成长，直干得风生水起，上无不欣喜，下无不屈惧。他的黑宝马只要露了影儿，谁家矫情闹觉的孩子便没几个敢出大气儿的。            
                       
       ......
     
      商海沉浮无惧色，
     一亩地赚二十万......    
     ......轰——轰的巨鸣，挟裹了气流儿，将龙杏儿下吟小调儿做初始胎教的九里红掀了去。她耳膜訇然，眼珠儿像碗里的骰子叽里咕噜乱转，麻袋一样瘫软若泥。
     当九里红男人田二丁与邻里赶来，九里红已漾了大片血污，她分明早产了。 
     此时，警笛骤起，道路四处封堵 。田二丁只见110，不见120，便回家取了被褥床单儿，将九里红团团围住。眼见境况紧急，田二丁只好自力更生。他匍匐在地，对着洞开的产门，不缓气儿地央求说，龙杏儿啊，你行行好儿，显显灵，千万佑她们母子平安！上口气儿还未倒匀，却又荒着腔儿喊，儿啊，别难为爹，爹不容易，俺头上还悬着顶绿帽子呢，你倒是教俺见见你是个啥模样？
      其实这事儿不赖胎儿，皆因了人入世的通道局促，胎儿又突然被迫出宫，张皇皇，被卡在了阴道的促狭里。天使拽他的头，魔鬼拽他的脚，一场生与死的博弈，在狭甬里隐暗地相峙。九里红修长的素手挠着树干，指甲簇着猩红，纤巧而灵动着，像颤巍巍的花蕊，嚎叫声惨烈而高亢：龙杏儿救我！龙杏儿救我！她职业的嗓音若美妙的弦乐悠扬回荡着。不知折腾了多少光景儿，田二丁胼胝的大手终于托起一个婴孩儿，婴孩儿也只有鲤鱼大，那张脸尤为丑陋。像凉锅里贴的饼子，出溜得不成样儿了。九里红好在见了孩子胯间那个灯笼蛾大小的留种的家伙儿，这才找回了安慰，她凄然一笑，说，儿呀，你到底咋回事儿？不该你出来，你偏出来，该出来，你又不出来，你的命可太不顺当。
      当白老干从停在九里红家门口儿的黑宝马下来，这个刚落地儿的崽子却放声大哭着。或许是九里红的基因在他的机体生了变异，哭起来响度极大又特别难听，就像钝锯拉木头，释着无远弗届的穿透力。田二丁怎么都哄不好，生怕惹了白老干不高兴，只好抱到外面，抡起大巴掌，把他樱桃般嫩透的小屁股打成了发面儿馒头。正巧白老干走过来，见了就嘿嘿笑，说驴日的娃，惹了祸还敢哭？谁让你非要着急忙慌从娘肠子里爬出来？还非要生在龙杏儿底下？让我看看屁股蛋子！田二丁不敢怠慢，把孩子拦腰折起，就像撅开了一把老式猎枪，露出那个刚刚遭到痛击的小屁股，白老干扫了一眼，又用手摸了摸，那羸瘦的屁股不仅是尖的，而且明显地红肿着，就像两只熟透的桃子。白老干宽释地笑了，他说，像这样的屁股，甭看生在了龙杏儿底下，终究坐不得龙椅的。这屁股，连板凳都坐不住，只配当走驼子，出大力。触类旁通，白老干边说边摸了摸自个儿的腚，接着问，起名字没有？田二丁想说又不敢，不说又不行，就嗫嚅着说，叫田......大龙 。
      白老干立马儿峻了脸说，田大龙是你叫的吗？就你个驴日的穿马甲儿的身板儿？
      这一下点到了田二丁的死穴，他面如土色，汗流浃背，弓着腰倒真的像个穿马甲的。他点头儿哈腰地就差给白老干跪下了。他说，白村长，名字是曹老疙瘩几个月前给起的，实在不妥，就求您给重起一个吧。
       白老干斟酌了片刻，才说，既然生在了龙杏儿底下，怎么也得往龙上靠靠。依我看，就叫田曲蛇吧，曲蛇又叫地龙，龙形儿还是龙形儿，不过就是一条小虫子，在土里拱来拱去，没牙爪，也没筋骨，还能作什么妖？这样踏实，也好养活。
      田二丁像哭那样笑着，脸色涨得发紫，仰望着正要关车门儿的白老干，还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下名分。他哭样儿笑着说，白村长，曲蛇是方言土语，也太寒碜了。能不能叫田蚯蚓？意思都是一样的，毕竟文雅些。
    白老干沉吟了会儿，便点头儿恩准说，也好，就这么定了。驴日的曹老疙瘩，他也敢乱起名儿，等着看我如何弄你？说罢，黑宝马驮着他绝尘去了。
    九里红看着男人在白老干面前那副窘相，冲着田二丁吼到，自打跟了你，就儿子起名儿这一件事儿你想到了头儿里，结果还额外挨着训，倒是叫个破龙干啥？
    田二丁斜睨着九里红，诺诺地说，哪个男人，不想做白老干这样的？十里八乡，管她闺女娘们儿，凡是女的，想日谁日谁，撒尿都有人给扶卵子。他还想说，一正眼儿见九里红瞪他，立刻闭了嘴。
  田二丁心里嘀咕着，本来以为白老干来家里，是为他的鞭炮厂爆炸致九里红早产大流血给点儿补偿的。他听人说了，白老干鞭炮厂爆炸，与九里红的大流血，是有因果关系和连带责任的，这种事儿打官司也该能赢。结果人家没提半个赔字，更无丝毫歉仄，倒却添了挖苦贬损。九里红一边儿埋怨男人，一边儿唉了声说，肉有五花三层，人有三六九等。咱这样的人，就是上边儿的口和下边儿的口子加一块儿，也没有白老干嘴大。     田二丁木木地愣着，初夏的阳光把他的身影儿拉得老长老长。远处，海潮清越的音韵如斯地响着，田二丁看着鸿蒙中的孩子，像在看一个不明生物。轻轻地试探着喊了声田蚯蚓，那孩子似乎感到了熨帖，竟认可地笑了。那一刻，田二丁表情复杂而古怪，他把大脸贴在孩子的小脸儿上，好久都没吭声。被恩准为田蚯蚓的婴孩儿似乎触到了液体的滋润，嘟起小嘴儿本能地吮起来，吸入的却又分明不是奶水。

                                                                                                            2011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