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兔  村

小说  周汝国

野兔村距乡政府至少有30公里，靠渝西的东南面，是三县交界的地方，虽然在地图上很难找到野兔村的位置,但是在方圆百里之外没有不知有个野兔村。从县城出发坐客车往西走一段路程，然后要翻山越岭过一条小溪就到了。山顶上有几十亩荒地，四周是群山竣岭。因为山高沟夹，乱石林立，杂草丛生，以前很少有人居住。解放初期，是从四面八方新迁来的几十户人家。

据说很早以前山上出现过老虎、豹子，后来被解放军的大炮声吓跑了。因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猴子没有了，自然成为野兔王国。不论你走到哪里，都会看见野兔跳来跑去，有的甚至漫不经心从你身边走过，仿佛就像家庭饲养的，想吃的时候举手可得。但是，野兔村的人总是舍不得留着自己吃，不是待客便是心甘情愿奉送给别人。

如果说不是山高沟夹，没有公路的话，野兔村就被踏平了，野兔也绝种了。不通公路也好，不然怎会确定为贫困村？有野兔的存在，就有获得扶贫的优惠政策，有优惠政策就有扶贫项目，有项目就有资金。所以，金老大当村长（村主任）的第一天就宣布，不论是谁，未经允许，不准任何人打野兔，谁打死一只野兔，就罚他一百块。有人胡扯，要是死了的呢？死了的也必须交公，要不就罚50块，50块要买100斤红苕，值10斤猪肉了，谁稀罕吃一只死兔子？如果打死一只母兔罚200块！为啥打死母兔要加一倍？他说母兔要产仔，一年要产多少只。龟儿金老大真也想得出。还有一条规矩，不准私自将野兔卖出山。自己山上养的为啥不能自己提去卖？金老大说咱们山里穷，先让有钱人吃，咱们富起来以后再自己享受。如果你愿意拿50块吃一只死兔子也行，不过也要经过社长打报告，我们还要找兽医检查，看是枪打死的还是毒死的，有枪的重罚，没收枪枝，交派出所处理。毒死的病死的找原因，毒是哪儿来的，有人骂金老大小题大做，大事不管，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金老大说，你懂个球！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们山旮里人就像井里的蟆蛤没见过簸箕大一块天，有时候一只野兔还能办成一件大事。

那年金老大刚刚从部队转业，退伍几个钱早就花光了，他想办养猪场，手头没有钱，找信用社汪主任贷一笔款，就是凭一只兔子拉拢的关系。其实汪主任哪样没吃过？他就是喜欢野味，凡是金老大进城办事，汪主任见面就问，有野兔没有？金老大立即说有，不但有野兔，而且还新来了一批野妹，饱你口福，陪你舒服。汪主任说：“要是小车能直接开到野兔村就好！可惜要走10几里山路，吃肥了走瘦了，金老大！你能不能把这条公路修通？”“钱从哪里来？”“只要你修路，咱一定支持你！”金老大想想，贷款是要还的，而且要利息，要是真的公路修上山了，我那野兔村就没希望了。

党支部书记知道后很生气，骂金老大龟儿子猪脑壳不开窍，送到嘴边的肥肉不晓得吃，这些好事儿哪去找？金老大说：“我们不要鼠目寸光，要放长线钓大鱼，发大财。”

金老大是个明白人，野兔村唯一能够吸引人的就是野兔，可以说比别的村小媳妇都有魅力，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咱野兔村？就是因为出产野兔才吸引许多游客，就是因为有野兔才接触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就是因为野兔的原因才结识了许许多多朋友。熟人就是财富呀，朋友就是出路呀！

如果不是野兔村出名，金老大能认识汪主任吗？不是一只野兔哪来的活财神？能成为全县闻名的养猪大户吗？如果不是养猪出名，他能当上村长吗？要不是他出名，县上那些有钱的部门咋能认识他？有那么多人找他吃野兔？林业局长还给他一个退耕还林的项目，拔款好几十万，群众得了实惠，都说是金老大的功劳，一只兔子值多少钱？要学会算大账，发大财，从长计议。大家都听了，觉得句句在理，拥护村委的决定。唯有党支书的儿子不听招呼。地里庄稼收割以后，兔子夜间出来偷情作爱，见了灯光动也不动，往往会一枪打中两个。所以常有人夜间出动，天亮时将兔子背下山。野妹她爹向金老大反映情况，他问是谁？除了党支书的儿子还有谁？金老大暴跳如雷，管他是谁，乡长的儿子也要一视同仁，他面对面问起支书如何处理。

党支书说：“吵什么吵，免子是去送人的”“送谁的？”“这就不用管了”反正党支书没说送谁，金老大当天把党支书的儿子教训了一顿，叫他规规矩矩把枪交派出所。

金老大对支书的儿子说：“用枪打免子不允许，打几只野兔找不了多少钱，我同意办个农家乐，开个野兔馆，保证赚大钱。”村里人看见支书家野兔馆来钱，家家户户开起野兔馆，有的开起洗脚城、按摩、桑拿、棋牌室、麻将馆、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30元一天包吃住，家家户户房顶上挂着野免的招牌，门前站着花姿招展的野妹，“欢迎光临！”

野兔村真的热闹起来了，城里人星期天度周末，钱往农民口袋里装。

乡长是个大胖子，他爬上山来衣服都湿透了，他说：“野兔村确实发展起来了，但是必须把路修通，车子从山下开到山顶就方便了。”

支书还没开腔，金老大就顶上去了“如果修一条盘山路上去的话必须开山放炮，把兔子吓跑，树木要砍掉三分之一，兔子哪去生存？还有……”

乡长喘着粗气说“我看你思想太保守，发展是硬道理。”

金老大说：“发展讲效益，如果没有效益就谈不上发展，你去问问，哪一家没发财。”

乡长的批评，金老大不服，什么事他都愿意服从，就是不同意把公路修上山。乡长说，修上山为什么不好，交通方便来的人更多，山潮水潮不如人潮，人多山旺，好找钱，除了旅游观光，还可打猎……，金老大站起来一针见血的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打猎，所以……”乡长桌上一把掌：“打猎有啥不好，国外就时兴打猎嘛！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是最好的消闲方式，完全可以赚大钱……”，“其他我都同意，路就不能修上山，什么都可开办就是不准打猎……”乡长说：“我希望你不要固执，如果继续下去，对你今后没有什么好处……”

金老大明白乡长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大不了把村长撤了，撤了他也不会背包袱，要说当村长之前乡长和书记曾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才勉强答应的。选村长那天，他还正押一车生猪到重庆，根本没把选村长当一回事儿。谁知差点得了满票，等他赶回大会场时，已经宣布了结果，乡长非要他讲几句话表个态，第一句就是帮老百姓找钱，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但是不准用枪打野兔，谁家要是打死一野兔，就按无计划生育论处，会场立即引起了一场轰动，都说龟儿子金老大脑壳里不知装的啥药，一只野兔又算什么稀奇，什么大事儿比野兔重要！

野兔村要建成重点旅游区，乡长要求修一条乡村公路，金老大坚决不准修上山。上面一催再催，始终有一段距离。有关部门星期天来玩，一边爬山，一边埋怨，爬上山游玩非一天半日不可，外地游客没有不住上一宿的，老百姓就充分利用这些机会用竹子做成小屋接待游客，还有一群群漂亮的野妹，问你洗不洗脚按不按背。有的修起宾馆，满山遍野打起招牌——野兔。如果要耍好，一家大小非住上一宿不可。有的骂书记、乡长无能，有的领导一边爬山一边责怪当地政府领导无方，凡上山的至少也得吃顿野兔才能打道回府，就是有车也是深更半夜回家。

乡长哪能承受各方面的批评和指责，决定召开党委会把金老大的村长职务撤了，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乡长说如果不撤金老大的村长，那段到山上的公路就无法修通。党委书记想了想说：“撤就撤吧，但是找谁来当村长比较合适？”有人提议：“实行民主推荐，谁票多就作为预选候选人，从预选候选人中产生正式候选人。”

谁知预选候选人偏偏又是金老大票最多，乡长把金老大找来，一肚子火往上串：“当初是我极力举你当村长，当了村长你每每和我作对，明明一条大道修上山，你偏偏要留一段距离，不撤你的职，那段路永远修不通，撤你的职，你又偏偏去活动拉选票……”金老大桌上一巴掌：“谁说我拉了选票？”“金老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撤你的职是我说了算，先找你谈谈话是表示对你的尊重。”金老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说他拉了选票跳起八丈高，越是如此，他越是不冷静，还是像部队当班长那个性格和首长顶着干。仿佛就像和生产队长在谈话，没把乡长放在眼里。因为乡长很急，无意中把别人反映的问题端出来，是不是事实，自己也没调查，以为像过去批评几句就算了，谁知金老大咬着拉选票那句话不放，实事求是说，金老大也没拉选票，因为乡长早说过，如果继续紧持下去没有好处，意味着撤职，别人以为村长捞好处，而他一年没几个补助反而还吃了几头肥猪，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头目凡来村里都在他家吃饭，从没在村上报一分钱，不然为啥差点得了满票？所以，乡长说他拉选票他很生气，可以说他没有一点动机，也没有一点准备，而是老百姓要划他的圈。既然乡长说到这个份儿上，金老大突然改变了主意，乡长如果你这样说，那我就非当不可了，老百姓相信我，我就再不推辞。“你……”乡长望着金老大的背影远去。

为了慎重起见，乡长找书记研究建议把金老大正式候选人的名字去掉，书记想，那样合不合法，目的能不能达到？或者说至少应该把金老大的名字排为第二候选人才说得过去，再把群众思想工作做细点，先召开一个支部大会，把党员干部思想统一起来形成共识才能达到预期目的。但是选举结果，还是金老大以多数票当选，乡长板着脸说：“你必须把公路修上山。”

金老大对乡长的话没有执行，还是我行我素，只是在大公路边修了一条小水泥路通上山，但是小车也无法上去，只是隔一段山路修了一个茶亭，人走累了歇歇脚，然后又继续往上爬。有人说是金老大故意给当官的过不去。修亭子比修一条大路还要多花钱、是不是故意给当官的设置一些障碍，是不是金老大有意跟乡长过不去？唱反调？还有人激将乡长，为啥连一个小小的村长就制服不了，越是如此，越是提高了金老大的威信，广大群众听金老大的。

但是也有人为金老大捏一把汗，如果一旦踏歪一只脚，有可能就会跌下岩去。常言说，言多必失，干得多缺点错误就难免。制度越逗硬，越得罪的人多，有人说金老大行贿受贿，安程控电话贪了污，县上纪委派人来查他的问题，金老大连连点头，我送了某某局长几只野兔，某某领导几只山鸡，安程控电话得了一笔奖金，领回来摆在桌子上，村社干部一律平摊，问社长，社长个个认账，只是方法不对头，收支没有做账。纪委无法定性，村长暂时撤不了。

乡长和书记商量把金老大撤了，书记认为奖金没做账各村都存在，仅这一条，把金老大撤了也不合情理，很快要换届了，谁能把路修通谁去当村长？信用社汪主任的弟弟汪老二当着书记、乡长的面立下军令状，保证把路修通！集体没有钱，我汪老二想办法。有的同志劝金老大说：“你这样老是和乡长唱对台戏要吃亏，干脆就歇歇肩，就看汪老二咋样。”

汪老二上台就修路，从山脚到山顶，逢弯就弯顺着山绕道上山，逢岩破石，逢树就砍，每天放炮不止，终于砍出一条路来……

公路修通了，交通方便了县上各大部门的小车日夜烦忙，源源不断往野兔村开来，打了野兔吃了野兔玩够了野妹还不够，每人还提一只拿回家。人都说汪老二办了件大好事，乡长找对了人。

不知什么原因，自从野兔村盘山公路修通以后野兔日渐稀少，观光旅游的人数大减，一个个画着野兔的牌子早已倒挂在那儿日晒夜露，昔日那些挺胸露背的野妹却无影无踪……有的代款几十万修个宾馆还没开张。

县长到野兔村考察，山上冷冷清清，党支书的儿子哭丧着脸说野兔没了，生意淡了，我这几十万的投资泡汤了。县长没有开腔，继续往山上爬，一位老太婆正赶着牛，县长问她儿子呢？老太婆说年轻人打工去了，正说着山那边有几个背笆笼扛鸟枪的人，县长问乡长那几个人是干啥的，汪老二说是打野兔捕蛇的，县长还是没有说啥，继续往前走，乡长说不往前走了，县长说：“不是说野兔很多吗？怎么一个也没看见？”

乡长答不上话来，脸上发烧。

县长走的时候叫住书记乡长说：你们好好思考一下，千万不能丢了野免村的牌子，无论如何要把旅游业搞上去！

县长走了以后，书记很不高兴，乡长主动找他商量工作时，书记板着脸说，野兔村的工作一直是你在负责，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乡长把金老大找来，想和他谈谈。

金老大来到乡长办公室，乡长还没说完，金老大说：“乡长，如果要我干村长，那你必须把老百姓的损失赔了再说。”

乡长桌上一巴掌：“金老大你说什么，为啥要跟我出难题……”

“是谁出难题？这一切损失都是你造成的。”

金老大站起来大步跨出门口。“咱们坐下来谈谈……”乡长改变了态度。可是金老大并没回头，而是一直往前走，乡长眼巴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