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

生活中美好的日子很多，然而刻骨铭心的日子却少见。我想这句话正适合于我的遭遇。

前天是周六，明媚的阳光带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愉悦感。春天已经到来了，虽然校园的草地上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破碎不堪的枯草，悬铃木还显得光秃秃，修剪过的月季还没展开枫红的嫩叶。但时至二月中旬，几乎每片土地上都吐露出了生意盎然的簇簇新叶；在湖畔，垂柳已垂下万千柔嫩的枝条，散发出清新且苦涩的味道；而且生性活泼的春天已经在第一批开放的桃花中给生活带来了粉色的迷人祝福。

在这样一个迷人的日子里，你若能懒洋洋地走到湖边，就视野开阔的宁静亭子中坐下，手里捧着本自己最爱不释手的书，听任凉柔的微风拂过脸颊，全身和全世界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索性让日子一晃而过，对世界末日也不屑一顾，那么还有比这更值得青睐的生活吗？

早晨我来到这个亭子。亭子是木制的，涂有黄漆，没有四壁和顶棚只是一个在东西两侧设有横木的架子。面前是弧形的人工湖，花园和树林，身后是教学区，东边有个小的湖区广场，人们常在那儿留连；充满奇花异草和怪石的西面则长有许多高大的乔木。我喜欢这个亭子，常常在这儿休息和学习，挨着它有一颗正在吐牙的金蔷薇，旁边是条林荫小路，沿小路走十几步就是另一个姐妹亭子。盛开的桃树在我身后的坡地上随风婆娑，能听得见蜜蜂们在嗡唱和小鸟在嬉闹。

我时读时憩，看看波光潋滟的湖水，望望西边的草地。这时我看见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女孩儿从西边那里一条小路经过，对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我心中一下涌起一股热流，我想立马站起来，径直穿过草地，追上她并向她说点什么重要而有意义的话。但是我并没离开这里，而是把脸转向荡漾着碧波的蔚蓝色湖面，沉思默想起来。

“她的家乡山峦成群，宁静而且秀丽，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她的心灵该是什么样啊？”这个女孩儿是我的同班同学，吴娜，小名阿娜，来自一个外省的山区。初次相见是在去年九月份，大学开学的班会上。我刚刚做完自我介绍，阿娜就上台了。她穿着紫红色的小坎，从有点宽松的的短袖里露出两只白皙轻巧的手臂，下面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阿娜的脸庞俊俏开朗，显得清新脱俗，乌黑的齐肩长发在后面扎成一个辫子。亭亭玉立，身姿绰约迷人，我想同学们都这样认为，但我刚开始并未注意她。可是她一开口，独特的声音立刻就攫住了我的心。该怎么形容呢？阿娜的声音纯粹，明亮而又富有弹性，简直就和小时候村边那条汩汩流淌的小河一样悦耳！我忽然间就怀着一种缅怀童年美好时光的温馨感情看着她。阿娜说话时显得有些难为情，同时也饱含着喜悦感；总之她一出声，我好像就能完全感受到她那颗活跃的心灵的一切感觉，如同自己和她是一个人似的。阿娜话一说完，解除重负般地粲然一笑。这微笑如一股清风吹过我的灵魂，迅速吹去了我身上的一切燥热感和不快。瞬间我想起“超凡丽质”这个词语来，我觉得只有这个词才最能恰如其分地形容她！看着阿娜走下讲台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和这样一个人共同度过大学生活那该多么美好啊！”

也许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了吧。从此以后，每次上课我都会久久地看着阿娜，不自觉地想接近她。我从不旷课，总是希望能多看阿娜一眼，她的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特别的芳香。但是要我主动和她交朋友，我却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我性格孤僻 ，内向，一旦我想要去认识她，我就会意识到有种十分陌生尴尬的楚境在等待着我这个不善言谈的人。也许我是出于某种更难以理解的初衷，因为有时候我觉得我必须得和她保持距离。在她面前除了感到很美好之外，还会产生一种类似忧郁的情感，也许人们再见到真正美好的事物面前都会产生这样一种类似惭愧的感觉吧。我总是能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阿娜的靠近，但是我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仿佛看上一眼就会丧失自己似的。有时我上完足球课，路过一个广场，会远远看到她和女伴在跟着音乐跳交谊舞，舞步轻盈，十分优美动人。有时阿娜也会在耳际垂下几缕长发，忽隐忽现。天气晴朗无风时就会让刚洗过的头发自然地散落下来。无论在哪儿，阿娜的气质都显得独特，引人注目，而她自己却从不落落寡合。

她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儿？有一种女子，她们走路时婀娜的体态，一个媚眼，撸一下脖子，或者仅仅一个矫揉造作的神情就会激起你内心的的欲望，令你止步迷离；还有一种美，传说中的西施脸庞标致无比，娇弱的一言一语都惹人爱怜，像柳枝般柔美却又弱不禁风。然而阿娜两者都不是。阿娜全身上下无不洋溢着青春健康，亲切，不加修饰的美丽；她的眼睛总是流露着亲切，真诚，友好的目光；她的脸庞似乎永远与狡黠，幽怨，嫉恨，愚顽的色彩无缘；无论是阿娜光洁的鼻子，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还是她那漂亮的常常微笑的嘴，那从胸中毫无阻碍地流泻出来的清泉般的声音；无论是她轻盈有力的身体，她的潇洒优雅的言谈举止，都在表现着一种青春健康，自信，无畏的对生活无限热爱的情怀。在阿娜身边，人就会陡然感到生活的轻松美好，和阿娜交谈定能让人心情愉快，感受到真正友谊那奇特的魅力。因此当我力不从心或者失望沮丧时，只要坐到阿娜旁边或者想象一下与她相处时的情景，我就会增加对生活的信心，只要我在心里默念着“阿娜”这个亲切的名字，我就会感到十分幸福。

当我觉得饿时，我就从背包里取出午餐：一块面包，两根火腿，一个苹果，加上我随身携带的一杯凉茶就形成了一顿可口丰盛的午餐。我想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能享受食物的乐趣了。等我吃完，湖边人已寥寥无几，我倚着木架子躺在亭子里闭上眼睛，想着：要是阿娜在这儿该有多好啊-----

像往常一样，睡得不深，听得见鸟声风声，但是很舒服，我好像听见一阵轻细的脚步声靠近，很快又远去了，我觉得这个人可能会注意到我，所以就想微笑-------

我醒来时，大约两点钟，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站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就在眼睛刚能看清楚东西时，我察觉出不远处那个亭子里的人朝我做了个笑脸，显然是冲着我的。我觉得十分面熟，她穿着蓝上衣，一袭披肩长发。但她随即就低下头看书了。我急忙坐下来，戴上眼镜，我发现了是她！没错，就是她！就是刚才我还想着的女孩儿阿娜！

我一下就清醒了，睡意顿消，数不清的胡思乱想充满了我的整个头脑。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开始严肃思考是否去认识她，终于天赐良机的念头说服了我，这时我早已收拾好了东西，书包也背了起来，于是我激动地向她走去。

刚靠近亭子，阿娜就仰起脸看见了我，我们相互笑着打了声招呼，同时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透过她我看见一汪清澈的湖水在微风中荡漾。“在这儿你也能睡得着吗？”她问。“哦”我暗自感叹她的声音真是好听。“睡得不深，就是天气宜人，躺在那儿休息一会儿。”“我就睡不着”她叹了口气。我们沉默了片刻“你看的什么书？”我站起来，走过去，她把书递给了我。是本外国小说《苔丝》。“你看过吗”在她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我发现它的眼睛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忧伤，这令我有点吃惊。“要是你看过就好了！”我的确没看过就说没有，一丝遗憾浮现在阿娜的脸上。

“奥，对了，你应该做过兼职吧！”我问，忽然一只蜜蜂从我身后的桃花里飞了出来，围着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小心，蜜蜂！”阿娜叫道，我故作镇静盯着这只蜜蜂说，“蜜蜂不伤害人，也不希望被人伤害，所以它喜欢飞旋转舞。”蜜蜂飞走了，她被我的镇定和幽默逗乐了并告诉我她常在周末做促销，“寒假我去打工了，去的苏州！”这时我正把那本小说在手中翻来覆去，立刻就停住了，“你去苏州了？”“干了一个月！”“我也去啦！”我们惊讶地说出各自的情况，原来我们在一个郊区，离得不远，我们都为此感到高兴。我早已对眼前这个女孩儿由衷敬佩起来，我真愿意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听着她好听的声音，看着她美丽的脸。“阿娜，暑假你还去吗？”这还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小名，真是既紧张又感到幸福，“去啊，为什么不去呢？能把学费挣出来！“到时一起去怎么样？”“好啊！“她一下站了起来跺着脚，我以为她要走就连忙把书还给她。“你要去干嘛？”她问，我告诉她我打算去医学院图书馆。“医学院，我还没去过呢，图书馆应该不错吧？”她喃喃细语，我看出她在犹豫什么就说；“要不一块去吧！那儿景色很漂亮，在图书馆你能发现很多咱这儿没有的书。”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她欣然同意了！

两所大学毗邻而居，从我们的出发点走到那所较古老的大学需要大约二十来分钟。一路上开满了粉色的桃花，芳香扑鼻。我和阿娜不停地谈着功课学习，消遣旅游，谈着人生三味，都陶醉在亲切而又风趣的聊天气氛里。说起她的家乡，阿娜的眼神会突然变得坚毅起来，她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而她则希望自己有天能独立起来，孝顺正在工作的父母，并希望拥有一种独立自主的新生活。但是很快她就因那新生活的希望而变得天真烂漫起来。到了目的地，我带着她参观了湖泊，树林，花园，体育场，和广场建筑。只要一看到漂亮的景色和新鲜的东西时，阿娜就会“哎呀”一声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我撇在身后。我尽可能地放慢脚步以享受和她散步的乐趣。我还怀着极大的兴趣要她说家乡话，“才不要勒！”她用方言飞快地说。

“要是我感到特别烦恼，心情差的连我最喜欢读的小说都无济于事时，只要能找个安静地，不管是楼顶还是哪儿，痛痛快快地唱首悲伤的歌就好啦！有些歌曲活脱脱就是为自己写的，唱起来那么透彻心扉，唉，有时候我真不相信有人会不喜欢音乐的！”我们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时阿娜慢慢地说。我以为她可能觉得不高兴了，却看到她努起了嘴，神采焕发地打量着我。我们谈论起音乐的魔力，我告诉她我对音乐的喜爱程度不亚于她，她不以为然，灵机一动说：那你给我唱上几句听听吧！她一脸得意的微笑，我笑了，暗自吸口气试了试，但没唱出声来。“虽然我喜欢唱歌，但在别人面前总是很激动，唱得不好！”阿娜满面春风，“我也是，高中时有个老师说我的嗓子很适合唱歌呢！”

我摘下一朵缀着三四个小花的桃枝，送给她。她不无吃惊地接下来，拿到鼻子下闻了闻，最后从包里取出那本小说把它小心翼翼地夹了进去。我们又乘坐电梯到图书馆四楼。阿娜没有显出要找书的意图，只是兴冲冲地从这儿跑到那儿，摸摸这本，碰碰那本，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书名就一下子叫了出来。我跟在旁边，有时做个简介，有时戏说一番，有时引她到另一架书，但大多时候跟着她团团转。偶尔我和阿娜的手指会碰到一起，或者离得太近情不自禁做出一个对视，我都会心怦怦直跳，我猜我的脸肯定红了，但她却不怎么显得尴尬，反而更温柔更亲近了。

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么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竟然这样明辨是非，这么漂亮自信又这么积极向上；如此真诚可亲，善解人意，如此一个健康美好的女孩儿难道真的是在和我倾吐心扉？难道真的是在感激我由衷的鼓励和安慰？难道我和阿娜这些友好的相处不是一场梦吗？

再返回的路上，金色的黄昏从背后的天空照亮了地面，映现出两个不慌不忙走路的身影。我不停地扭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的侧影，不可思议的念头总是影响着我：“这不是一场梦吗？就像往常那样？”我们约定好第二天早上去图书馆后，我又想“不，这的确是真的，是我们心有灵犀！”

阿娜走后，我还沉浸于激动澎湃的情绪中，神思恍惚，脸上挂着天真的微笑。夜色弥漫开来，我看见夕阳最后的一线余辉消失在地平线的上方。我多么高兴啊，竟然不小心撞上了一对正在谈情说爱的情侣，我尴尬万分地向他们道歉，之后却不知怎的觉得他们有点可笑，“爱情，爱情！嗬！”我边走边摸不着头脑地嘲弄他们。

回到寝室，我就立刻躺在床上，急着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起阿娜那双盯着我看的黑晶晶的双眼，她那忽而忧伤忽而雀跃的神情，她那漂亮的惹人喜爱的红唇，我还从未这样强烈地感触过这么一个活跃的灵魂！那么超凡脱俗，那么温柔可亲，又是那么活跃可爱！还有她那明亮的透彻人心扉的嗓音！简直大自然把她的一切魅力都集中在了阿娜的身上！而且为了能让她不受尘俗沾染，赐予了她那么独立，自信的品格，她那么纯洁高尚-----“爱情”这个词汇又浮现在我的心中，它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一种能把人的一切幸福快乐，一切希望幻想都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使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令他魂牵梦绕，愿意毫无保留地为她献出自己为她牺牲自己的世间最伟大最神圣的感情吗？

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深深意识到一种再也隐藏不了的事实，但是我不敢相信，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我爱上她啦！”我浑身战栗了，张着嘴一动不动。是的，我深深地明白这种足以引人甘当烈士的强烈的情感也同样存在于阿娜的身上。曾经我多么崇拜明月啊，在心中爱慕明月！它高高在上，美丽，神圣而又遥远，我从不对它有更多地期望。可是如今我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自己已身至其中！只有天知道我是多么高兴！我的心中充满了澎湃的激情，它迅速洋溢出来，弥漫进整个世界！就像那璀璨血红的朝阳忽然从夜的黑幕后跳出来——光明立刻便洒遍人间！。我是多么亢奋多么激动啊！哦，我的阿娜！哦，巨大的幸福！我浮想联翩，伟大生活的宏伟蓝图一幅接一幅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充满欢乐的春天一天胜比一天迷人，我清楚地看见那饱含希望和幸福的明天一个挨着一个浮现出来，它们排成长队，越深越长------

这是一个多么愉悦的夜晚啊！我还从未享受过如此香甜的睡眠！清晨我带着梦幻般的微笑醒来。吃过早餐，迫不及待走进我最喜爱的小亭子里，准备着向阿娜倾吐心中源源不断的炽热的感情，“我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象着，期盼着，等待着------

果然我第一眼就看见了阿娜，她正向我缓缓走来，仍然穿着昨天那身合身的衣裳，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她迎了过去。“阿娜！”我喊道，“这是什么”我忽然发现她左手中指上带着一个银色的戒指，我诧异了。“呃？”阿娜有点吃惊，“朋友送的”她把手移开了，“男朋友吗？”她那吃惊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安起来，脸上飞起了红晕，皱起眉头说：“嗯！”“啊---”只是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茫然了！无论是旁边人的谈话声，还是各种景物景色，我都感觉不出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阿娜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露出一个极其惊异的神情。我看着她，阿娜动人的神情使我内心一颤，“多么熟悉的感觉啊！”我听见自己的内心的声音，便感觉到了自我，于是努力寻找语言文字，试图说出来。

“你一定每天都很，很幸福吧！”我木然地说，皱紧眉头，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没什么意思，还是一样！”她仿佛又变的若无其事似的随意说道。

“我觉得情侣们都是因为幸福才走到一起的啊！”

“可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啊！”阿娜好似有些激动。

我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生气。

“相信完美的人得到完美，相信不完美的人得到不完美。”

她听到我斩钉截铁的话，好似觉得有趣就笑了，但笑的很不自然。

“书看多了吧！”

我记得这是阿娜最后一句话，后来她就走了。忽然间我强烈地感到阿娜真可怜，我后悔没有好好对待她，而且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可怜。

我跌坐在亭子里。内心极其怅惘。我好像被什么人愚弄了，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被它写成悲剧，我常在书里读到的那样！“我真是个大傻瓜，可怜虫！”在我面前世界飘飘渺渺地消失在远方，模糊而又朦胧，无声无息------可是刚刚我还感到和它紧密相连，刚刚才第一次感受到它的伟大啊！生活只在那样一瞬间向我敞开了它伟大的怀抱，可是转眼就消失了，一片黑暗------留下我像傻瓜似地哀戚。

突然间我惶恐起来：“明天，明天在哪儿？”我睁开眼睛，捂着作痛的心胸，感到一行泪水从右眼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生活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