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雨季
邢冬兴
李远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那天午后他正在龙辉公司的一家新建的工厂里,办公室的空调坏了,滚滚热浪席卷而来,夹杂着隆隆的噪音令人感到阵阵眩晕。满头大汗的王厂长站在图纸边,一会儿骂这王八天气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儿骂这王八空调坏得不是时候,一会又向李远村道歉说这么热的天真对不起李教授了。李远村擦了把脸上的汗,这时边上的于主任指了指他的腰,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响了半天了。
电话是女儿李敬从蛇口打来的,音效非常不好,李远村拿着手机走到办公室外去接听。李敬说了一会儿蛇口的情况后,便问他这些日子妈妈不在身边自己过得怎样,是不是有种解放的感觉。李远村笑笑说过得还行,解放可谈不上,这两天一直在通县忙一个项目没怎么回家。李敬说爸您可得注意身体呀,您这岁数可正是爱出问题的时候。李远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说我会的。
父女两个又聊了一会儿,李敬忽然告诉李远村说妈妈已经回北京来了。李远村正与一个路过的熟人点头,听到这句话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你妈不是说在你那再住两天吗?
妈说她要搞个突然检查,想看看您在她没在的这些天有什么小动作没有,查出来可轻饶不了您。李敬假装严肃地说。
听李敬这么说,李远村脑袋轰的一下,突然想起家里衣柜中的那条裙子,刚擦过汗的脑门上不由得又冒出一层汗珠。
刘敏下了出租车向楼里走去,感到心里有点发闷。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的空中旅行使她感到又热又累,就盼着回到家赶紧冲个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楼上的周记者迎面过来向她打招呼,说刘老师到广东这一个多月可晒得够黑的,李教授回来别再看不上咱了。刘敏笑着说他还甭看不上我,我早就看不上他了呢。
说笑着便进了家,她先开了空调,便在各个房间转了转,一个多月没回这个窝了,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乱。儿子李阳的房间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角落里落了些尘土,显然他已经又有很长时间没回来住过了。自己的卧室也还整齐,本来还担心这个家没有自己会变成猪圈,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刘敏松了口气,打开衣柜去找洗澡替换的衣服。忽然,一个赛特商店的购物袋从里边掉了出来。她一愣,不知道家里谁到赛特去过,便捡起来打开。精美的塑料包装里是一条银灰色的短裙,款式很新潮,边上的发票上写着六百六十元整的字样,看日期是前天的日子。在发票的旁边还有一张玫瑰色的小纸片,上边是李远村洒脱的字迹:送给心爱的Y。
此时的刘敏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衣服去洗澡的,她只感到头脑中一片空白,心里闷得厉害。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镇定了一下,拿起那条裙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足足瘦自己腰一尺。她一下子坐在了床上,心中感到无比悲凉,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苍白,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
忽然几声钥匙开门声把她从恍然中惊醒,她下意识地站起,飞快地把裙子装进购物袋,正要放进衣柜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旅行包中。
进来的正是满头大汗的李远村,他一下子冲进卧室,看到刘敏正坐在床上,不由得有些惊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回来了。
刘敏此时倒镇定了下来,看着惊慌的丈夫,心里感到又气又恨又可笑:对不起,我回来没向您打个报告,我自作主张了。
什,什么话呀,我是想去机场接你的。你回来多久了?李远村上下打量着妻子红着脸说。
刚进门你就回来了。刘敏踢了脚地上的旅行包,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远村看了半天也没从妻子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扑腾。妻子一向是很有心机的,他不敢判定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想到这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刘敏:蛇口那边还好吧?。
还好,比咱们这还凉快呢。刘敏仍然一脸平静地说。
是呀,北京这两天真太热了,去洗个澡吧,别热坏了。李远村说着走近妻子,盼着妻子赶紧去卫生间,声音仍然有些不自然。
那好,我找身衣服。刘敏说着假装站起来向衣柜走去,眼睛扫着丈夫。
李远村看妻子去开衣柜的门,心里格噔一下子,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赶紧拦住刘敏:你也挺累的了,你去洗吧,我来给你拿。
我自己拿,你不知道我要穿什么。刘敏边说边推开李远村的手。
还是我来吧。李远村更慌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身子挡在刘敏的面前。
你怎么了,干嘛不让我自己拿!刘敏抬眼看着李远村,此时李远村的脸已经惨白如纸,被妻子这么一问更加慌乱,呆呆地愣在那不知说什么是好。
刘敏因为那件裙子和丈夫争吵,气晕了,住进了医院。儿子李阳来看她。见她睁开眼,赶紧凑过来:妈,您没事吧?
刘敏轻轻点了点头,感到头还有点晕,想说话,可张了半天嘴也没发出声来。李阳给她倒了杯水喂她喝下去后安慰着:妈,大夫说您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天又太热,有点中暑,另外心脏可能有点小问题,也就是留下观察两天,您别着急。
你爸呢?喝完了水,刘敏感到心里好多了,声音微弱地问。
哦,他说龙辉公司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了。李阳说完后停了会儿,接着小声试探着问:妈,您与爸闹意见了?
刘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李阳坐在边上呆呆地看着她。见她不理自己,也就不敢再问,为她削了个苹果后,便说自己公司还有点急事,让刘敏在医院安心养病,就走了。
等李阳走了出去,刘敏才开始打量这间病房。病房里安着空调,并不太热。房间不大,却被病人和家属挤得满满的,一个卖报的也混了进来在病床间小声叫卖着报纸。在刘敏的对面床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此时刚睡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左边的一个显然是个农村妇人,花白的头发半遮着一张灰黑的脸,看样子六十岁左右。右边靠墙的是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一脸不屑的样子,坐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敏一动不动。
不用怕,她就是这个样子。说话的是那个黑脸的农村妇人,声音显得很虚弱。
刘敏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神黯淡,没有半点光泽。
我眼睛不太好。黑脸女人继续对刘敏笑着说。
刘敏感激地笑了笑,觉得个女人很实在,便与她聊了起来。两人不一会儿聊得很投机了。原来她叫郭玉苹,是辽宁锦州人,到北京来看病的。据说光是心脏手术费起码要几万块,又有哮喘,又有白内障,一身都是病。刘敏上下打量着她,真不敢相信这个苍老的妇人竟比自己还小两岁。郭玉苹猜出了刘敏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农村人怎么能和你们城里人比。
郭玉苹问刘敏您爱人怎么没来呀,说得刘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说丈夫在大学里教书,太忙,刚才有事先走了。说完怕郭玉苹再问,赶紧反问她那你爱人呢。
听刘敏问自己,郭玉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原来他丈夫是个南方知青,是林场伐木队的伐木工,在两个孩子刚会走路时就被树砸死了。自己靠在村里开个小卖部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可前年大儿子开拖拉机又出了车祸,现在自己就独守着女儿。女儿正在北京上大学,每天上课很辛苦,还在外边兼职为自己挣钱准备动手术。可惜自己得了这个病拖累了女儿,想不治了吧,又怕自己一去女儿在这世上又太孤单了。直说得眼圈发红,不由得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那个目光呆滞的女人忽然叫了起来,刘敏吓了一跳,郭玉苹擦了把眼角的泪说没事,这个女人神经受过刺激,丈夫孩子全不来看她,请的陪护也不上心。她每天都要闹几次,大家全都习惯了。
刘敏松了口气,又劝郭玉苹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过你家的经也是太难念点了。说得郭玉苹浑浊的眼中又流下泪来。
此时天已经渐渐暗了,一个姑娘进了病房来到郭玉苹身边,郭玉苹赶紧擦了擦眼泪,笑着向刘敏介绍着:这就是我女儿,小雨。又对小雨说:这位是新来的刘阿姨。
小雨叫了声刘阿姨,冲刘敏笑了笑,样子很腼腆。转过头来见郭玉苹脸上的泪水,心疼地问:妈,您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刚才和刘阿姨聊天了。郭玉苹又抹了下眼角的泪说。
刘敏在边上打量着小雨,这孩子高高的个子,娟秀的像个南方姑娘。便笑着对郭玉苹说你有这么个好女儿不就是你的福气吗,这就是老天对你的补偿呀。直说得郭玉苹满脸是笑,连声说知足了我知足了。
正说着,护士送来了病号饭,把卖报的轰了出去。刘敏此时心里仍在为李远村的事发堵,吃不下去,尝了两口就放到了一边,看郭玉苹母女在那里亲热。
正在这时,外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吵闹声,把那个一直呆望着墙角的女人吵醒,也跟着大叫起来。好在那女人只叫了一句,便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继续望着墙角发愣。
小雨坐在郭玉苹床头,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都要急出泪来了:妈,您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吵到您了。
郭玉苹铁青着脸冲小雨笑了笑:没事,一会儿就没事了。
整整一夜,李远村都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李敬打来两个电话打听刘敏回来的情况,都被他支支吾吾把话岔开,后来他干脆把电话线切断,手机也关了,谁的电话也不接。他不知自己怎么向儿女解释这件事,一向敬重自己的儿女知道真相后又会怎么看自己这个父亲呢?他越想越恼火,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天亮他才发现自己的牙床肿了。
将近中午,天气又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李远村随便吃了点东西,便给公司打电话,对方说孙小姐出去买办公用品去了。他又打呼机,那边的呼机又没电了。他正在着急,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李阳和他的女朋友汪淼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这是个如一汪水一样的女孩子,叫了声叔叔便跑到电脑前去看一张盘。李阳帮她把电脑调好,就把李远村悄悄叫到了另一间房子里,问他为什么不去看妈妈。李远村就怕儿子问这个,搪塞说与刘敏闹了点别扭,过两天就去。李阳说我不管您和妈妈出现什么矛盾,但现在她在住院,我希望您还是去看看她,不要让她太伤心。
李远村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儿子认真的眼睛,只好说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李阳听父亲这么说,也不好再强求,说了声这样最好,到自己屋里与淼淼看完盘便走了。
李远村在家里拖了又拖,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定决心去医院看刘敏。他在医院门口买了点刘敏最爱吃的李子,又买了个西瓜,认为差不多了,就一直向住院区走去。
病房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刘敏和郭玉苹去卫生间了,小雨正站在两张空床中间低头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李远村一进病房就呆住了,不明白小雨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像是与自己约好了似的。小雨正要将母亲用过的药盒扔掉,转过身来正看到李远村站在身后,也是一愣。
小雨,您怎么在这?李远村呆了一会儿,提着水果走进来问。
我来看我妈妈,她就在这里住院。小雨回答着,也不解地看着李远村:李老师,您怎么也……
不等小雨问完,李远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妻子与小雨的妈妈竟住到了同一个病房中来了。想到这他不觉一惊,心里暗叫不好,这事要是被刘敏发现可就坏了,那后果可不堪设想,自己最好是马上离开。想到这他转身正要走,却看到刘敏已经扶着一个黑脸女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真是倒霉到家了!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心里暗暗骂道。
刘敏刚与郭玉苹去了趟卫生间,这一天多来她已经与郭玉苹母女很投机了,此时她正向郭玉苹抱怨这闷热的天气,说这样的天气对心脏病人最不好。忽然看到李远村与小雨并排站在病房里,脸上变颜变色的,那神情很是古怪,而小雨的眼神也不太对。她不觉心中一动,感到有些异样,预感这两个人中间似乎有些事情。但她又不敢断定,也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人。郭玉苹没有发现三个人的异样,与刘敏说笑着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李远村见刘敏已经看到了自己,现在看小雨的目光又充满了怀疑,就知道事情要坏。但现在如果自己就这么离开病房,那只能更引起她的怀疑。想到这他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把水果放在了刘敏的桌子上,向妻子点了点头,便装作没事的样子向小雨打着招呼:孙小雨,你怎么也在这里?
小雨见李远村把水果放在了刘敏的桌子上,而且又忽然这么招呼自己,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尴尬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和刘敏。
这是我爱人刘敏,我今天来看看她。李远村怕小雨再说什么,赶紧向她介绍着,接着又转过头向刘敏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孙小雨。
小雨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刘阿姨竟是李远村的爱人。她尴尬地向刘敏望了一眼,刘敏此时却也正在看她,眼神中充满了狐疑。小雨只觉得脸上突然如火烧了一般,赶紧低下了头,狂跳着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位是?见小雨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李远村赶紧为她找着话题,指着已经坐到床上的郭玉苹问。
啊,这是我妈妈。小雨慌乱地指着郭玉苹,又赶紧对郭玉苹说:妈,这是我们学校的李,李教授。
李教授呀,您是刘大姐的爱人,还是小雨的老师,小雨让您多费心了。郭玉苹陪着笑说着,欠起身子要站起来。
不用,不用,您歇着。李远村赶紧扶住郭玉苹,眼角却扫着刘敏。
刘敏此时也正在看李远村和小雨,而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她发现小雨自从李远村来后脸就一直红着,而且是低着头不敢再看自己,心中的怀疑就更加确定。这时她忽然想起购物袋中的那张卡片上的字––––“送给心爱的Y”。这个心爱的“Y”不就是“雨”字的拼音字头吗?想到这刘敏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眼睛死死盯着小雨看,直看得小雨就差躲到郭玉苹身后去了。
你好点了吗?见刘敏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李远村的心也越来越虚,赶紧讨好地问。
这么长时间了,我还真不知道小雨是你的学生呢。刘敏没有回答李远村的话,而是冲着小雨自言自语道。
我们也没想到您是李教授的爱人,咱们可真是有缘份。郭玉苹浑浊的眼中含着笑说,又咳喘了一下,她没看清三个人神情的异样。
是呀,咱们是很有缘份的。刘敏若有所思地说,把缘份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远村见刘敏这样,心里更加紧张,赶紧贴近刘敏的耳朵小声认着错:那天的事都是我不对,其实我与龙辉公司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他努力把关系往别人身上引着,生怕刘敏会判定小雨就是自己要送裙子的人。
哼,龙辉公司!刘敏不觉一阵冷笑。
看报了,看报了,北京扫黄大行动了,卖淫团伙被端窝了啊,小姐抓了几百人啊!看报了,看报了。那个卖报的小贩又挤了进来。
郭姐,你不买张报纸吗?刘敏盯了小雨半天,见小雨始终不敢抬头看自己,心中的怀疑更加肯定。她瞥了眼那个卖报的,不禁诡秘地一笑,冲正在打盹的郭玉苹说。
啊,报纸呀。郭玉苹被刘敏叫了起来,歉意地笑笑说:我这眼睛不好,看不了报的。
你看不了,没关系,我来读给你听。刘敏说着向卖报的买了张报纸为郭玉苹念了起来,小雨低着头,不明白刘敏为什么突然又要买报纸读给母亲。
据北京市公安局消息,近日来本市公安、工商、文化等部门联合采取行动,取缔了一批违法经营的酒楼舞厅,打掉一批卖淫团伙,收容卖淫嫖娼人员二百多人……
刘敏念着,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本来一条很普通的消息被她念得有声有色。病房里的人全都被她吸引过来。大家一边听一边议论纷纷,刘敏则越念越得意,故意在“卖淫”、“嫖娼”等字眼上加重语气。小雨低着头听着,忽然明白了刘敏的意思,她是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借报纸上的文字来骂自己呀!想到这小雨心里一紧,报纸上的字字句句都像刀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天阴沉沉的,乌云在空中翻滚,空气闷热而潮湿,可是没有一丝风,更不见雨的影子,整个世界都被这种阴郁沉闷的氛围所笼罩。
李远村找了半宿才找到流落街头的小雨,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李远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骂自己太混帐,不应该让刘敏发现了那条裙子。小雨看着狼狈不堪的李远村,不觉又流下泪来。李远村说别哭了,你妈妈动手术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等跟医生预约的时间到了就做。小雨哭着说你看现在这样子,我妈还能做这个手术吗?李远村被说得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事情是因我而起,明天我豁出这张老脸再去向她赔不是,争取让她放过咱们。
小雨又抽泣了半天才止住泪水,心想也只得如此。
第二天,李远村老早就起来到市场上买了只鸡,回到家用小火煨好,下午拿去医院。
病房里小雨正低着头坐在郭玉苹的床上,如一个受审的犯人一动不敢动。刘敏正跟郭玉苹说着昨天报上那条消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非常得意。郭玉苹浑浊的眼睛仍没有发现女儿的异常,与刘敏一人一句地说着。
哦,李大教授来了,我们昨天从报上看到的那条消息,要不要再听一听呀。刘敏见李远村进来,语气夸张地说。
李教授来了,快坐下。郭玉苹也亲切地招呼着。
李远村尴尬地笑了笑,与郭玉苹打了声招呼,便走到刘敏的病床前将鸡汤放在了桌上,小声说:来,尝一尝,我早上专为你炖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呵,我们李大教授什么时候这么会疼老婆了,还给我炖了鸡汤,我真感激得不得了了呢。刘敏继续用夸张的语气说着,在“鸡”字上又加重了语气。病房里的人又都被她夸张的声音吸引过来,向他们这边望着。
李远村不觉满脸通红,又想不出摆脱困境的话来,只得一个劲说:你尝尝吧,你尝尝吧。
好,我就来喝口这鸡汤。说着刘敏拿出勺子喝了口汤,不觉赞道:真鲜呀,真嫩呀,这一定是只小鸡,一定是只小鸡,是不是?说着便用眼瞟着小雨问李远村。
小雨的头垂得更低了,此时她就盼着刘敏再说几句气话能出了这口气。刘敏见小雨不抬头,就又冲郭玉苹说:来,郭姐,你也尝尝,这鸡汤鲜得很呢。
不了,不了,那是李教授专门为夫人炖的,我们怎么能、能吃。郭玉苹一边喘着一边开着玩笑说。
没关系,要是别人我的确不让,但你不同,非喝不可。来,尝一口。说着刘敏便从桌子里又拿出把勺子来给郭玉苹舀了勺汤过去:你们农村虽然养鸡,但你绝对不会尝过这么好喝的鸡汤,这小鸡真嫩极了!
郭玉苹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一口,连声赞着:不错,不错,李教授真好手艺呀,小鸡,小鸡炖得真是嫩,我们农村人可––––炖不出这么嫩来。
母亲的话让小雨再也受不了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强忍着泪水,说了声去趟洗手间便跑了出去。李远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跟过去,但又看到刘敏严厉的眼神,只好又坐下来,心里暗骂着自己这次来道歉为什么偏偏要做鸡汤,结果又给了刘敏发挥的机会。
果然刘敏放下手中的勺子笑着对冲郭玉苹说:郭姐,刚才我们老李说小雨这孩子不错,他挺喜欢,想认个干女儿,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
李远村不相信地看着刘敏,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让自己认小雨为干女儿,这样就等于骂自己以前与小雨有那种关系是乱伦了。他愣愣地站在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刘敏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来,这不是比当众扇自己嘴巴还令人难以忍受吗!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这个主意肯定是她早有预谋的了。想到这里李远村不觉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铁青的嘴唇哆嗦个不停,只小声对刘敏说了声:你……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咳咳……这样行吗?郭玉苹喘着又咳嗽了两声,我们小雨怎么攀得上你们呀。郭玉苹听刘敏主动要认小雨为干女儿,她嘴上客气着,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她知道现在自己一身都是病,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如果小雨能与李教授夫妻攀上这层关系,那即使有一天自己真的撒手而去,女儿在这世上也就不会太孤单了。
瞧你说的,那有什么攀得上攀不上的,我们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有小雨这么漂亮的女儿是我们巴望不及的,我们还怕你们看不上我们呢。是不是,老李?刘敏微笑着看着李远村对郭玉苹说。
李远村低着头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此时小雨也已经明白了刘敏的用意,惊恐地望着李远村,盼望他一定要顶住,千万别答应。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刚才跟我提出来的是你,现在你又不吱声,这么大岁数了,认个干女儿有什么磨不开面的。刘敏假装埋怨地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李远村,那眼神温柔得就如两潭清水,而李远村却觉得这双眼睛就像两个龙潭一样深不可测,令自己不寒而栗。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远村半夜才回到家,刚要开门,正碰上从楼上下来的周记者。周记者很关心地问李远村刘敏病情是不是好一点了,眼神很是神秘。李远村吓了一跳,心说这帮当记者的真是手眼通天,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们。只得说没什么大问题,马上就要出院了,这才把这位大爷打发走。
整整一夜李远村都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刘敏微笑的样子,那笑容在梦中仍然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第二天起来他只觉得头晕脑胀,牙肿得更高了。他穿好衣服,用冷水洗了洗脸,这时电话又响了。他本以为是龙辉公司的,这两天龙辉公司来了好几个电话,说要派车来接他,那个项目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就等他过去最后审查一下就要开工了。而此时的李远村已经被刘敏弄得焦头烂额,又怎么还能顾得上什么龙辉公司。他只得说自己家里出了急事脱不开身,把审查的事推荐给自己的同学林教授来办。龙辉公司又催了两次不见效果,也只好如此了。
电话原来是小雨打来的,对李远村说应该再去向刘敏道一次歉。李远村拿着话筒沉默了半天,对小雨说这是没用的,她已经恨死咱们了,再怎么道歉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小雨却哭着说我也知道这些,可现在我妈妈在她的手上,我妈的病是受不得一点刺激的,万一她不高兴了向我妈妈说了实情,那还不要了我妈的命,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也没办法呀。小雨的话使李远村觉得头痛欲裂,他捏着脑袋想了半天,说这样吧,我去找医院说说,争取给两个人把病房调开。小雨哭着问这样能行吗,李远村说咱们试试看吧。
两个人来到医院住院处提出要为刘敏调病房。一个女主任接待了他们,问了问刘敏的病情,最后告诉他们现在医院病床紧张,各科室都已经满员,许多新病人想住院都进不来,要想调病房没有充足理由是不行的。两人又说如果为刘敏调病房不行,那为郭玉苹调病房行不行,可人家还是那句话。没办法,小雨偷眼看了看李远村,眼圈不觉又红了。
调病房是不行了,两个人只好下定决心再去求刘敏。李远村在商店里花了五百多为刘敏买了一大堆补品,又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一同去病房。
刘敏此时正在同郭玉苹聊天,这两天来郭玉苹越发觉得刘敏这人不错,又大方又直爽还热心肠,什么东西都给自己,对小雨也不错,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她真盼着能与刘敏两口子结下那门干亲,那样小雨以后就有依靠了。可是昨天说得好好的,小雨学校却又出了事,结果把话头差过去了。今天小雨来一定要催她把这门亲认下,刘敏夫妇这么好的人可不能错过呀。她在心里暗下着决心。
哟,我的干女儿来了,来,快进来。刘敏抬头看到小雨和李远村站在门口,不觉心中又升起一股醋意,她强忍住了心中的怒火仍然面带微笑地说。
刘阿姨,这是我刚才给您买的。小雨走过来,按刚与李远村商量好的说。
哟,干嘛还给我买东西呀,你们也不宽裕呀。刘敏看着小雨手中的补品袋子,又抬头看了眼李远村说,眼中满是狐疑。
太阳正当午时,一束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带着闹人的蝉鸣,搅得人心神不宁。护士送来了午饭,刘敏今天很有胃口,不一会儿把一盒饭菜全吃了。
上午大夫来查床,刘敏的主治医生冯大夫告诉说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除了有点心肌缺血外,没发现什么大毛病,如果身体感觉没什么不舒服,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听到这个结果,刘敏并没有感到半分的喜悦,相反,她倒觉得很遗憾。她真希望自己被查出一点病来,只要要不了命就行,这样自己就可以一直住在医院,就可以一直守在郭玉苹身边,也就能一直惩罚李远村和孙小雨这两个人,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危险,无时无刻不感到头上悬着的那把利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她觉得这几天自己过得真是太痛快了,那种报复的感觉美妙极了,老天把郭玉苹安排在了自己身边,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个惩罚的工具吗,自己又怎么能辜负了老天的好意!所以李远村和孙小雨来劝她调病房、医生让自己出院,绝不能,即使是刀架脖子上也不能!
她打定了主意,便捂着胸口对冯大夫说自己心口还是经常刺疼、发憋、心慌、盗汗、手脚麻木等等,将这两天从其他病人那打听来的病状一齐向冯大夫说了,求冯大夫再给好好看看。冯大夫只得又为她听了听心脏,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让她去做了个心电图,仍然是正常。但刘敏咬着牙愣是说心里难受,弄得冯大夫也无法判断,只好同意再留院观察两天,刘敏愁眉苦脸着,心中却暗自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窃喜,
回到病房,郭玉苹正在输液,这两天她的病情又有反复,总觉得心口刺痛。一个小护士为她扎液,可能是个新手,三次才扎进去,还出了血。小护士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向郭玉苹道歉。郭玉苹却笑笑说没关系,我这胳膊早被扎惯了,多两针不碍事的,姑娘你别着急。正说着,见刘敏回来,她连忙问刘敏检查结果怎么样。刘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医生认为还是有些问题,让再观察两天。郭玉苹关心地说还是再观察两天好,要是真有什么毛病没查出来就坏了。
刘敏坐回到床上,发现靠墙那个目光呆滞的女人正用不屑的眼睛盯着自己,刘敏也不在意,顺势扭过头去,对这个女人她已经习惯了。此时她感到头有点发晕,昨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好。李远村因为这几日心神不定,夜晚掉进被偷了井盖的地沟里,头伤得不轻,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让他住留院观察,他却死活不住,从始至终没同刘敏说一句话,那眼神绝望得令刘敏有些害怕,心里隐隐有些歉意,但一想到他曾背叛自己,不觉又狠下心来。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找的吗!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自己完全有理由惩罚他们呀!这么一想她心里踏实了许多,又看了看身边的郭玉苹,不觉又是一阵得意,心想只要自己控制住这个女人,李远村和孙小雨就跳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此时郭玉苹正倒一杯水,将一把药放进嘴里,刘敏心中忽然一动,赶紧关心地问:郭姐,你总这么吃药得花多少钱呀。
郭玉苹喝了口水,叹着气虚弱地说:没办法,我这身子现在离了药就不行,哪怕少吃一片也会给你点颜色看看。
刘敏拿起郭玉苹桌上的药盒,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便又明知故问着:那你这药钱都自己掏么,能不能报销一点呀?
听刘敏这么说,郭玉苹不禁笑了,说:我们农村人怎么能和你们城里人比,我们老农民花的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谁给你报销去。
刘敏在床上看了郭玉苹一会儿,瞧瞧左右没人,忽然坐到她的床上,小声凑着她的耳朵说:郭姐,要不这么着,我求大夫把你吃的药开在我的方子上,反正我的心脏也不好,咱俩吃的药也差不多,别人看不出来的。
这能行吗?郭玉苹惊讶地看着刘敏,张了半天嘴才问。
此时的李远村正在医院旁边的一个咖啡馆里,一副沮丧的样子,头上缠的纱布很是显眼。小雨就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个人心里都感到非常压抑。李远村摸了摸头上的纱布,一时不知如何打破这份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小雨忽然小声对他说自己写了一封道歉信,准备去交给刘敏,请她能原谅自己,放过自己的母亲。她低着头说,声音颤抖着,几近蚊鸣。李远村惊讶地看着小雨,半天才回过味来,一把把信夺过,说你怎么能让文字的东西落到她手里,那她还不整死你呀!
那我还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小雨说着猛地抬起头,看着李远村,屈辱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天气越来越闷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因受不了这闷热的天气而住进了医院。电视台年轻的天气预报员天天用她迷人的微笑对大家说明天就要下雨了,可她的笑容却越来越尴尬,因为她所预报的雨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李远村回到家里,儿子李阳这时也回来了。李远村正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烟缸里已经满是烟头。李阳问了父亲头是怎么伤的,碍不碍事,听完李远村解释后便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比女预报员还丰富。呆了好长时间,他才凑到李远村身边,一副亲密的样子,小声问这两天您和妈到底怎么了,自己怎么总觉得你们之间好像是出了点问题。李远村斜了李阳一眼,深深吸了口烟,心里却打开了鼓。现在他就怕儿子问这个,刘敏那边已经着实让他难以抵挡了,如果儿子加入进来,他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吐出那口烟,强作镇定地说就是一点小别扭,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没什么事。李阳不相信地看着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也是,您和我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按说也不应该有什么大矛盾了。
父子俩又陷入了沉默,屋中的空气有点发闷。过了一会儿,李阳终于又忍不住了,忽然问李远村那个孙小雨真是您的学生呀?李远村听李阳问到小雨,下意识地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儿子,说这难道还有假。李阳被父亲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把刚要说的话硬憋了回去,尴尬地笑笑说看样子我妈很喜欢她呢。李远村白了儿子一眼,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分,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那孩子的确不错。对话进行到这,李阳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坐在李远村对面呆呆发愣。李远村也觉得不对劲,二十多年来他与儿子的谈话从来没有进行得如此艰难过,只能不停地吸烟。李阳又憋了老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通红地说:爸,前两天我听说我们学校有个主任与自己的学生谈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的,那女学生的父母找到了学校一通大闹,他爱人也气得得了脑出血,半年了还没出医院,现在后悔得不得了呢。
你说这什么意思!李阳的话正戳在了李远村的痛处,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烟头捻在了烟缸里,怒视着儿子问。他知道根本没什么主任,那个主任肯定是李阳为顾全自己的面子瞎编的,意指却是自己和小雨,而这也同样让他受不了,这些天来强压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小雨妈妈的心脏病情更加重了。第二天一早,李远村和小雨又来到了医院,他们已经决定给郭玉苹转院,这家医院实在呆不下去了。两人商定好,李远村在外边打电话把刘敏调出来,免得她在旁边捣乱,让小雨进去找郭玉苹说。为了不让郭玉苹起疑心,小雨就谎称是钱不够了,希望妈妈能转到一家便宜点的医院去。两人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小雨咬着牙走进了医院,她犹豫了半天,才鼓足勇气走进病房,这间普通的病房对她来说简直比地狱还可怕。
刘敏正吃早饭,见到小雨,一下子笑了起来:哟,小雨你来了,昨天你没来可想死我和你妈了。说着亲热地拉住小雨的手。
刘阿姨,您好,我当家教的那家住得远一点,昨天就没过来。小雨低着头说着,想把手从刘敏手里抽出来,刘敏却拉得很紧,她抽了两下没抽动,脸一下子又变得通红。现在的她是一见到刘敏就哆嗦,刘敏的笑容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
你也别,太、太累了,要是太远就……就别来了。郭玉苹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心疼地说着。
没事,妈,我不累。小雨看着难受的妈妈,泪水围着眼圈直转。她又与母亲聊了一会儿,眼睛却偷偷看着门外。此时她只盼着李远村的电话赶紧打过来把刘敏调走,自己好跟母亲说转院的事,但刘敏仍就坐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她那眼神在外人看来无比亲热,可只有小雨看得懂那亲热眼神中的真正含意,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羊一样,暴露在刘敏亲热如刀的目光之下。在她的眼神中,小雨觉得自己的衣服全都被她扒光了,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任她捉弄嘲笑。
李远村打了半天电话也没把刘敏调出来,在外边等了半天才看到小雨哭着跑了出来,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安慰了小雨两句,说我再去找医院试试,希望能把她们俩调开。就又找到院方。还是那个女主任接待他,问他调床的理由,李远村说不出来,只是说三床和四床之间有矛盾,如果暴发出来可能会影响她们的病情。女主任温和地问她们到底有什么矛盾,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病房都加了床位,仍不能满足病人的要求,你没有充足的理由我们是不会为她们调整病房的。李远村说不出来,只是一再请求,女主任只得说那咱们去找她们的主治医生商量一下吧。
李远村与女主任来到病房找刘敏和郭玉苹的主治医生,正看到刘敏与郭玉苹在一起说笑。刘敏老远就叫李远村过去,说小雨刚刚来过,你没碰到她吗,语气很是俏皮。女主任看着好得跟姐俩似的刘敏和郭玉苹,不解地问李远村:三床和四床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你怎么说她们有矛盾,三番五次地非为她们调床,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说完气气呼呼地走了。
耳灵的刘敏正好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收起了笑容,两眼死盯着面红耳赤的李远村,半天才咬着牙说,我的李大教授,你要是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我可就要对你温柔一下了。
郭玉苹听刘敏对李远村这么说,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无力地拉着刘敏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你们……夫妻俩关系……真是好––––好呀!
郭玉苹去世了。这也许是心脏病的特殊性,或是这位农村老妇人多舛的命运所致吧。这么快,这是孙小雨、李远村包括在她身旁的刘敏都没想到的。这之前的那天晚上,李远村与孙小雨在某咖啡厅里有一次会面。光线昏暗,没有几个客人。靠窗的雅座里,一点烛光跳跃着,照在孙小雨削瘦的脸上,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时却没有一点光泽。李远村伤感地望着小雨,心中感到无比的凄楚。他们已经这么坐了很长时间了,可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谁也无力去打破这难熬的沉默。
别这样,好么,别这样!李远村握住小雨的手说,鼻子有点酸酸的。
小雨任李远村握着自己的手,仍是木然地坐着,久久无言,此时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倒是说说话呀!李远村摇了一下小雨的手恳求着,他现在感觉到小雨的手如死人一样的冰凉。
小雨仍是木然地看着李远村,那眼神就如两眼枯井,李远村从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过了许久小雨才自言自语着:
真不如自杀算了呢。那声音轻若蚊鸣。
小雨,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李远村心中一阵阵刺痛。
小雨待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我觉得,我是个罪人。
你怎么能这么想!李远村一下子将小雨的手拉在自己的胸口上,泪水已经汹涌而出:真正的罪人是我呀!
小雨看着已泪流满面的李远村,忽然低下头去,一下子把脸伏在了李远村的手上抽泣起来: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
李远村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轻轻为小雨擦着脸上的泪。自己也是泪水一片了。
都怪我,小雨,但你一定要相信,事情终归是会解决的,你一定不要想不开呀。
算了,李老师,其实咱们的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主动。我只希望您不要把我看得,看得很贱。小雨忍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个“贱”字说出口,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小雨,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李远村听小雨说出那个“贱”字,不由得心中一阵震颤,一下子抓住小雨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侮辱自己!
李老师,您别拦着我,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您对我有大恩德,所以,我得报答您。
报答我?李远村茫然地看着小雨问。
对,报答您。
小雨的语气却是无比悲凉:
我要报答您对我学业的一片热诚,对我生活的关心,报答您为我母亲掏钱治病的恩德……我要报答您只有用这种办法。我们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报答别人的呢?我们……
说到这里,她已经声音哽咽,最后一句简直辨别不清。
李远村愣愣地看着小雨,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雨抹去脸上的泪水,也这样看着他,静静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死去。
天空中响了声闷雷,隐隐有点凉风。清晨的大街上人流滚滚,却很少有人带雨具,被老天爷戏弄够了的人们对下雨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小雨发疯似的扑在母亲的身上,脸贴着她的脸,此时郭玉苹的身子已经是冷冰冰的了。小雨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
快,快把她扶起来。几个护士赶紧把小雨扶了起来,有的按胸口,有的捏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小雨才醒过来,刚睁开眼,便不顾一切地推开众人,又一下子扑在了母亲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妈,您醒醒呀,醒醒呀!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小雨呀,您怎么不说话呀!
刘敏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惊讶地看着郭玉苹那被花白的头发遮住的灰黑的脸,又看了看痛不欲生的小雨,心中一阵怅然。她忽然意识到前几天那种报复的快感再也不会有了,老天已经把自己报复的工具收回去了,小雨和李远村再也不会听任自己的惩罚了,而且他们还会记恨自己一辈子。想到这,她的头不禁疼得更厉害了。
妈,您看看我呀,您倒是看看我呀,我是您的小雨呀!小雨再一次扑在郭玉苹的尸体上不停地叫着母亲希望能把母亲叫醒。那哭声撕心裂肺,令病房中的所有人为之动容。
刘敏愣愣地看着已经去世的郭玉苹,心里感到无比的失落。这时却发现靠墙那个呆女人正盯着自己,那眼神竟是如此不屑,仿佛都要把自己看到地缝里去了。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小雨惨烈地哭声中,不觉一阵心痛: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呢!
雨,无边地下了起来……
2003-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