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书院归来
王延辉(中国山东)
那个国庆长假的最后两天,是在刚刚开坛的龙口万松浦书院度过的。果如张炜在《筑万松浦记》中所言——“沉着安静、风清树绿”,这所活鲜鲜的现代书院,无处不透出着文化的芬芳,渗出着大自然的汁水,实在是个读书研修的好地场。尤其是暮色氤氲时刻,与张炜并一二好友盘桓在松林小径上,空气中满是枝叶的清香,耳边颈间时有轻风悄然吹拂,偶尔有一只或几只大鸟于林子上空“呼啦啦”掠过,时或还有讻讻的狗吠声响起来。说话的人有一搭无一搭,同行的人或接茬儿或不接茬儿,内心便会越来越沉静下去,精神的欲望和激情则渐渐上升起来,就禁不住要想:人一生中,倘能如愿成就几件一心要做的事情,才是大快乐。
这种想法并不突兀。像我和我的朋友们这般年龄,对一己生命的规划和目的已是愈益苛刻,又逢当今时尚,诱惑无处不在,几乎步步都要看清下脚的地处才行。到底如何不失尊严地活着,真就是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了。这等时分,眼见张炜把一份近乎梦想的蓝图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实到了地面上,能不为之欣喜和感慨?
听张炜叨叨着要建书院,大约是这五、六年间的事。在此之前,他其实是一直要在乡下为自己觅一处修身养性读书写作的“葡萄园”,计划着除了笔耕,做一个真正身体力行的劳动者和思想者,就这样终其一生。据我所知,中国作家中有此构想的并非张炜一人。韩少功实则已经将其实施了;张承志也曾有“黄泥小屋”的企望,只是他至今还只能是在“路上”流徙,无论北京还是大西北,都只是他的栖止之所。我不清楚张炜是在哪一时刻,决定将原来的“葡萄园”扩展为更具文化传承色彩,同时也可以使更多人受益的书院的,我只知道,这个念头一经形成,他便像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一样,开始了充满激情的劳作和奔波。我这人愚钝,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溢于言表的憧憬和兴奋,表现得很懵懂,嘴里边哼哈着,脑子里却总是捏不成个儿。直到目睹他从打报告到规范设计甚至包括内部装修样式风格都一一操持定夺,我才明确意识到是动真格的了。
张炜一年中总有近半时间呆在老家龙口,再回济南时,便于会携来一部刚刚杀青的书稿,我们也就会一如既往地啧啧称奇。但是在书院这两天里,我对张炜的赞佩可说又翻了一倍——这是与《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人在高原·西郊》同一时间内完成的作品呀。一个人得需要有多大的热情和毅力才能把精致的文学创作和纷繁的基建工程同时并进?
这就又牵扯起一个我时常想到的问题,即张炜的文学理想究竟有多高?其内心到底有多么丰富?我想,对这个问题我是很难弄清的。恐怕,除了张炜,也不会再有人能够弄清。
不过,有几件细微小事,倒可能从中大抵窥到些许堂奥。比如:有次我俩在住处附近的锦鸡岭上散步,当话及他的创作速度和创作量时,他突然长叹一声:“我大寂寞呀,延辉。”这话几如电击一般,令我全身一震。常接近张炜的人,都知道他日常总是语带幽默,有时甚至言必夸张,叫你很难辨清他语词之下的潜流。这声长叹却让我蓦然领略了一个不同的张炜。还是那句话:到哪山唱哪山歌,到什么年龄作什么思想。我想那一刻我是真正理解张炜的,我们毕竟都已接近“知天命”之年了。记得那之后他又说:“有句诗叫‘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在我这里就叫‘何以解忧,惟有写作’了。”我由此却又想起另一首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还有一次,也就是最近,我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心里空落落的,跟他说起感受,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对了,这就对了。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得工作才行。像一位老诗人描写蜜蜂和蚂蚁的歌唱那样——“劳动劳动,我们永远的歌声。”
其实,张炜在创作上的勤奋是我们早已熟知的。他从17岁开始,几乎没有一天不写作,还要完成每天5万字的阅读量(一日落下,他日必补之)。但是我渐渐感觉到,这一切绝非可以用“勤奋”“刻苦”一类的字眼来概括。他的确是一个为文学而生、而存在的人,他的确是把生命化入了艺术创作之中。我说这种话可能会被人认为说得太大——时下有个风尚,喜欢把有原则性的话贬为装蒜,只有顺着小品演员的韵辙走,才叫本真。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坚持上面的说法。
张炜从不装蒜。就像他对大自然、对田野山林、对万物生灵的热爱和吟唱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感受一样,他日常中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也叫人看着感动。好像是2000年春天,我在龙口市小驻,有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和张炜还有几个当地朋友在街上溜达着说话。突然间,脚前边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蠕动。“小刺猬。”几乎是同一时刻,张炜疾步趋前,伸出两手虚空着罩住了它。我从小没见过这类野物,又疑惑又惊讶,却见张炜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喃喃着:“小刺猬呀小刺猬,你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说着,又环顾四周,从不远处找来一根树枝,慢慢推动着那团身子,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别害怕,小刺猬。快走吧,快回家吧,回家吧。”小刺猬在他的劝哄和引导下,渐渐隐入路边的灌木草丛中。这期间,我一直怔怔地望着张炜,注意到他的语调和动作里含着那么真切的怜惜和爱意,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夸张。之后,又走过几个路口,张炜便回他的寓所去了。我和朋友们往我住的宾馆走。我回了几次头,看到张炜两臂微微甩动着,显得疲惫和孤单,完全是一个沉思的背影。那时节,海滨城市晚间都很冷,加上街道空旷,便显得更清冷。而他那简陋的住处也绝不温暖多少。我知道他回去后还要再工作一会儿,他正在修改长篇小说《外省书》,用笔,且是字字正楷。就禁不住跟朋友们感慨:“张炜真是……为了文学,舍弃了多少凡俗的快乐,包括家庭的温馨。”
但就在第二天,我又看到了另外一种状态的张炜。他带我去看万亩松林。在这之前,我已读过他咏赞这片松林的长诗,印象最深的是他把一株株挺拔秀丽的松树比做少女。在松林里,说起远近人事,他兴奋得妙语连珠,如数家珍。接下来,我便见到了万松浦书院的雏形——一幢大水泥框架。我心存茫然,张炜却胸有成竹,又说出许多美妙构划。望着他快乐的脸庞,我那个问题又浮上来:你到底要做成多少事?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我终于又说回书院来了。
说句实在话,尽管前边有那么多的铺垫,这次见到它,仍旧令我大吃一惊。园林就不必说了。作为讲学、藏书、接待游学之所在,它已基本具备了应有的硬件功能,其同声译会场、图书馆、研修楼,以及写作、编辑、所需的各种现代化传输设备,都近乎一流。它讲究而又朴实,大气而又内敛,蓬勃而又沉静,不突兀不生涩,更无当今某些会堂场所骨子里的存有的“暴发户”架势。仿佛它天生就属于这里,仿佛它已在这里生长了许多年。最重要的是,两天住下来,我明显感到,它的确隐隐有一种气势。我一时难以说清这气势的构成——是大门两侧“和谒”“安静”的题书?还是接待室里“这里人人皆诗人”的匾额?抑或触目皆是的古今中外文化名人照片上的目光?——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它绝非热闹之所,而是一个处处彰明着尊严的自由之地。对了,尊严——至此,我觉得庶几摸到了万松浦书院的经脉。人格的尊严,大自然的尊严,文化的尊严,劳动的尊严,精神的尊严……够了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要的?人生一世,得此两字足矣。
离开龙口的那天,张炜与书院的办公室主任一同去了车站。车未开,我便劝他们先走,因为我知道他们还要去市里哪个部门办什么事情?我们握手道别,张炜脸上又现出那种挺郑重的表情。每次在龙口相聚,分别时他总是这样,叫人心里感触万端,并有几分眷恋和牵挂——龙口和济南,到底哪一处是他的家呢?或者,他的真正的精神家园究竟隐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