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人问,“80后”的年轻作家为什么不如他们的前辈那样,敢于直面自己的经验,相反,却往往采取一种逃避的态度,去不厌其烦地描绘一个个虚幻的世界呢?我的回答是:因为“80后”的日常生活世界已经彻底丧失了任何宏大的意义,而使得任何为其赋予意义的举动都变得不再真诚。而直面自身经验的写作,说到底,是需要为自身经验赋予意义的。否则,它就只能是一些自己都无法解读的经验的堆叠,毫无传统文学美感的流水帐。这样的写作,会让写作者本人首先怀疑起自己的生活和写作,阅读者就更是打不起半点精神。真的,连写作者自己都找不出重要性的事情,还有什么好写的呢?
这一点在《让我们干点什么吧》里面得到了验证。这篇小说乍看起来实在无聊得让人感叹如今的小说真是没内容到了极致。屁大的几个小孩(这当然是借“大人”的口吻,其实我也和他们一样屁大)拿没了女朋友作由头,聚在一起发泄那莫名的郁闷。为了振作一点,他们数次提议“让我们干点什么吧”,却最后也没干出什么来。除了满口的牢骚和行动的迟缓,整篇小说还有什么呢?没有对女朋友痛心彻骨的爱,有的只是对自身无能的自怨自艾;没有受刺激之后奋发的决心,有的只是几句在最低限度上维持自尊的话而已。所描绘的生活毫无意义。连反面的教育意义也没有。作者似乎也并没有任何想要去为其寻找意义或出口的企图。它只是如实地展示了在这个充满了巨大物质欲望和名利色彩的世界中,一个小小的我的毫无悲情的失败。从传统的思想角度看,这可真是一篇失败的小说。但问题是,如果不是这样,它还能是什么样呢?
我们年轻的生活,已经没有革命年代那些恢宏的赞歌。我们想为生活寻找的任何意义,都早已先验地被经过大风大浪并洗尽铅华的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贴上了假浪漫化、假正经或假先锋等标签。我们承受着无聊和虚无的痛苦,但这痛苦却从来不曾被社会认可。如果说曾经的前辈们,在他们的青年时期,在那个能够为任何一点日常的小事赋予宏大意义的社会中,仅凭对生活的热情和对那些意义的追求便可创作出感动一代人的文学作品,那么在我们看似衣食富足流金溢彩的日常生活中,写作的可能性其实越来越少。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双脚去一步步成长,一步步离我们现在的生活远些,再远些,以求获得一点距离感来观照自身的生活,并为自身的苦闷寻找答案。但是显然,对于这样一件事来说,我们的年龄仍然过于年轻。所以,自然有一批作者会去选择逃避,构筑一个更美好的、有更多意义的虚幻的世界。因为他们相信,只有这样的写作,才能让生活更美好。而直面那些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直面的生活经验,只能让人更沮丧。
那么,当下年轻的作者面对自身的经验,究竟还有没有、有何种写作的可能性呢?在这里,我想提及2007年日本芥川龙之介大奖的获奖作品《一个人的好天气》。这部小说的作者青山七惠出生于1983年。主人公知寿的世界,本来也是一个苦闷、无聊、充满对责任感的逃避的年轻人的世界。她拒绝上大学,到东京打工,谈着不像恋爱的恋爱,对任何人都缺乏热情。反之,她寄住的吟子老人的世界,却温情、豁达,甚至还有一段黄昏恋的浪漫。在她搬出吟子家时,她也觉得过难过,但没过多久,她便真正融入职场的单调生活,而对从前的生活迅速失去了亲切感。对主人公知寿的世界来说,结局终归是空虚无意义的;但是作者引入了一个老人的世界作为对照,而使得这种空虚无意义本身具有了一种悲剧和宿命的意味。只有在观察吟子的世界的时候,主人公才能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获得某种我上文提到的距离感。也就是说,在周围的世界并不会去主动理解我们的苦闷,而我们又尚无能力去自己找到答案的现状下,也许主动地(哪怕是被动的也好)让自己去接触甚至进入不同于我们的他者的世界,能够成为一种生活的、也即写作的新的可能性。这些他者,可能包括不同年龄层次的人,也可能包括不同生活圈子的人。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阶层差异巨大的国度就更是如此。事实上,即使同是年轻的作者,也有人处于困境、也有人能写出更加关注并介入社会的现实感强的作品。这首先说明了“80后”写作的多样性,另一方面,也在暗示所有难以打开个人经验的年轻作者,生活并不只有我们正在经历的那一点点。
从上述意义上来说,《让我们干点什么吧》首先绝不是像它看上去那样无聊的一篇作品。这种无聊感本身,其实正在某种程度上展示着作者直面生活的勇气。但是,我要说,如果作品能够在沉浸于自我生活之外,寻找到别的对照点、别的生活的坐标系,真正找到“什么”去干干,也许将能成就更优秀的作品。只是,这个“也许”在什么地方,连我自己都不太知道呢。
(《我们干点什么吧》,《大家》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