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清水里的刀子》等作品给人留下清淡、诗化印象的石舒清,近年来似乎一直在探索新的拓路。从中篇小说《父亲讲的故事》当中,大概可以看到其方向:他逆着自己早先的创作,决意磨砺出一种粗糙来,从而迎向一个更加洪荒和广阔的艺术境界。或许可以说,他正在努力地向小说的根部探索。
石舒清曾写过一篇名为《父亲讲的故事》(2006年第4期《上海文学》)的小说,和入选本书的这篇同名小说一样,名为中篇,实际上则由各自独立的短篇构成。我们可以看到两篇小说在艺术上共同的探索和追求。所不同的是,前者讲述的是“父亲”自己的故事,而后者则完全是“父亲”转述听来的故事,毫无他自己的影子。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故事最早的讲述者早已湮没不可考,这种叙述方式更加接近小说最早的出身。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也就是说,小说的起源是民间最朴素的口耳相传,石舒清在这里说的五段“古今”,庶几近之。《劫法场》所宣扬的田志清老汉和小战士之间的仁义恩情,《老虎掌》所讲述的大人物落难民间的故事,《司徒县长》所叹惋的一心为民而不能善终的青天父母官,《曹居中》所标榜的平民宁死不愿高攀富贵的清高,《老堡子》所刻画的民间能人形象,无不是平民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而也正是在田垄地头的津津乐道当中,最为原生态的价值观和情感方式闪烁其中。
石舒清向小说艺术根部的回归当然不是真正回到粗糙的艺术形态,在逆向旅行的过程中,现代的小说观念和功能必然同时被裹挟着溯流而上。谈的是草莽气十足的古今,细读却有现代的追问。《劫法场》中,解放军为了给老乡们一个交代,要枪毙误杀平民的小战士,怎知纯朴的回民老乡完全不能理解杀人偿命的“天然”逻辑,被害人捉弄了“正义”的执法者,保护了“凶手”,除了文化间的冲突和互难理解,又何尝没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更别说小战士在与田志清老汉相处中所展现的人性之复杂。而《司徒县长》、《曹居中》、《老堡子》中人物的命运悲剧,又丝丝缕缕与特殊的历史情境关联,看似最古老的命题,牵连起的倒是特定时代的特定矛盾。
本篇尤其值得注意的还有其独特而成熟的语言艺术,大量的西北方言化入作品当中,使小说语言活泼泼地,极富质感。广阔而丰富的民间语言,显然为石舒清的小说叙事提供了另一个根。这种方言的化用不是简单几个方言词的点缀——如果这样,那只会使小说显得造作生硬——而是奔涌顺畅的语感,使富有独特音乐性的行文节奏。难得的是,石舒清能把这样的转化做得如此自然和放松,不像有些作家大张旗鼓,做得太紧张,反显得结结巴巴。
(《父亲讲的故事》,中篇,《十月》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