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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风潇潇 红桑葚儿,黑桑葚儿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13 阅读:1378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红桑葚儿,黑桑葚儿

     

    风潇潇

          

    所谓桑葚儿,就是桑树的花和果,就是桑树上发生的故事。花和果熟了,桑葚儿就脱离了故事的本质,“啪叽”一声,落到地上来了。

    ——作者

     

     

    那天,刚校对完一份红头文件,我一边喝茶,一边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份简报。

    简报是县公安局送过来的,题目是“公安机关出重拳,严厉打击卖淫嫖娼行为”。因为整天扎在公文堆里,和那些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的文字打交道,挺让人腻味的,所以,对诸如“重拳”、“卖淫嫖娼”之类稍微带点儿感情色彩的文字很感“性趣”。您看出来了,这里有一个错别字,“性趣”应该是“兴趣”。按说做文书工作的,是不应该出现如此低级错误的,但我们科里的几位男女同胞对此都心照不宣,统统地把“兴趣”说成“性趣”,习惯也就成自然了。该词条出自一位副县长的批示,即:我们对这个开发项目很感性趣,望能合作搞下去。我拷,有“性趣”当然要“搞下去”。于是,“性趣”成了我们这儿的黑话,“搞下去”成了我们给该副县长起的外号。不过,这事儿您得替我们保密,因为替我们保密就是替该县长的权威保密,可千万别传出去。

    我正要认真地拜读这份简报,“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我抬起头。

    来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进门,先四下踅摸了一番,然后两眼直勾勾地冲着我喊:“二叔,是二叔!”

    “你……你是桑树?!”我盯着来人。见有人来找我,几个同事知趣地躲了出去。

    “二叔”此时的桑树就像个盲流,一脸的疲惫,欲言又止,再一次环顾左右,看到屋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了,一把拉住我的手:“二叔,我求您来了,桑葚儿被抓了,您救救桑葚儿吧。”

    “!?”

    “嗨,都是我害的,我可是把她坑苦啦。”

    就这样,桑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我叙说起来,最后他攥着我的手说:“听说这次是严打,如果给判上几年可怎么办?二叔,无论如何,您一定要想方设法救她出来。”

    我知道,桑树所说的救,就是“捞”的意思,我这个人,捞米捞菜捞鱼虫还行,让我到公安局去“捞”人,难为我了。

                                            

     

    我在我们县政府机关里,从事文书工作。也就是一种收收发发、打打印印的差事。在这平凡的岗位上,我已经干了十几年了。其间,既没闹出过什么绯闻,也没有一点儿升迁之迹象。我的那些高中和大学的同学们,鼓捣鼓捣,很多人现在都比我强了,且不是强的一星半点儿,他们有的已经混出些官的样子了,说话既带“哼”又带“哈”,例如李X、钱XX,有的不知怎么就发达起来了,发达起来的,约有三分之一人士平均离婚一两次了,还有三分之一人士正处于离婚与半离婚状态,例如赵X、钱XX,只有我,至今还是政府部门一位名副其实的大科员。连我的顶头上司,文书科科长都是个比我小时来岁的丫头片子。我不知这一切的原因在哪里,照亮我前程的开关在哪堵墙上,那些聚光灯问什么总照不到我?就说我们的科长吧,那丫头片子名字叫黄鹂,那股机灵劲确实像个黄狸,她被任命为文书科科长以后,政府大楼里曾有许多抱着酸葡萄心理的人就开始神神秘秘、指指戳戳的,互相之间交换着“会意”的目光(圈里人都知道这目光的含义),有的甚至装出(也许是真的)很同情我的样子,说:这个职位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你的,现在却不是你的而是她的了,你知道这其中的症结吗?见我摆出一副“知之为不知”的样子,人家就努努嘴,下颚方向直指副县长“搞下去”的办公室。说实在的,当时,我虽有一丝惆怅,半分委屈,但对于诸如此类的臆想加判断是不怎么相信的。在机关里,女人稍有加官晋职,就会有相应的绯闻传出,好像在中国凡有个一官半职的女人一定都和她的上司睡过,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当然,做为一个“老政府”,我也深知机关里是“庭院深深深几许”,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但我相信诸如此类的信息更多的是出自好事者的编排。就拿这件事来说,我们那位副县长虽然对黄鹂的态度好点儿,笑容多点儿,但也只不过停留在酷爱与之促膝谈心的水平上,至于其它的,人们想让它发生,相信也不会发生;读者想让它发生,我也不会让它发生;副县长想让他发生,黄鹂也不会让他发生,要不然黄鹂就不是黄鹂了。以我的观察和了解,我们的女科长简直就像一颗光滑的葱,一条鲜活的鱼,当然更像一只黄色的“狸”,人小鬼大,对付诸如副县长这样的男人还是游刃有余的。基本上具备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素质。由此我私下认为,做为女人,尤其作为在官场上混的女人,这种素质是挺难得的。您没见,包括美国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在内的许多女人就不具备这样的素质吗,要不然莱温斯基们也不会落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下场。因为黄鹂具备了这样的素质,所以,那位副县长至今为止,最多也就停留在摸摸手,拍拍肩,做做春梦阶段。

    如此您可以看出,对于我们年轻的女科长,我还是比较服气的,长相姑且不说,那魄力,那能力,以及说出话来的悦耳程度,绝对都在我以上。我说话不好听或称之为不受听不中听,在机关里是出了名的,关于这一点,有例为证:一次会餐后,我有点儿跑肚,其显著的特征是跑厕所的频率比较高,且蹲在那儿就不愿意起来。这时,副县长“搞下去”进来了,看来他也想大便。一把拉开厕所里唯一的蹲坑的门,见我在里面,又关上了,就站在小便池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便着。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是应该让位的,从年龄、阅历和职位等诸多方面来说,都应该让,而且必须马上让。我就擦腚、冲水、起身、让位。按说我这是在做一件溜须拍马的好事,但我却把这事做得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仓促收拾完毕,冲着“搞下去”的背影说:您先请。忽又想起他今天下午就要出差,坐飞机去海南,趁这个机会应该说点儿什么,就又加了一句:祝您一路顺风。“搞下去”这几天正巧赶上上火便秘犯痔疮,一如厕就憋得满脸通红肛门也丝丝拉拉地疼,因此误以为我在取笑他,所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要把我吃掉。瞧,我招谁惹谁了?谁知道你他妈的这阵正犯屁眼儿疼?!不过,如此可以看出,我这个同志说话做事容易招人嫌狗不待见,绝对达不到我们科长说话的水准,难怪十几年来,尽管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逃不脱“在检录处等候检录”的命运。

    本来是要说桑树和桑葚儿的事,却扯出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烂事,离题太远了,有点儿对不起读者。

    那就接着说桑树找我,让我救桑葚儿的事。我愿意帮他,但这事儿让我感到很为难。

    在县城里,我虽然也认识一些朋友,但大都是一些见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朋友;在政府机关,虽然也认识县长副县长等要员,但他们认识不认识我或是否叫得上来我的名字就很难说了。所以,我名义上在政府机关,不过是客串政府官员而已,既没权又没钱,说话办事,是不怎么灵的。这是让我感到“很为难”的主要原因。由于办事能力差,我老婆曾经因此说我是废物点心,且在发霉长毛不可救药之列。老婆是城里人,且在生育、持家等诸多方面成绩很大。成绩大,谱也就大,因此,在我这个山沟里出来的土八路面前一向很牛X。其实,在别人看来,我在家里是应该是有一定的地位和威望的。我虽然政绩不突出,业绩不突出,但长得仪表堂堂,身材、五官等硬件设施占有明显优势。而我老婆,真的不敢恭维,从小生活在优越的条件下,长得简直就对不起“城里人”这三个字。所以,站在一起,我们之间的反差挺大的。读者也许会问,那你们怎么走到了一起?您知道,这事儿不能全怨我,因为在恋爱问题上,城里人是要加分的。即使是这样一种不协调搭配,老婆还经常嘟囔着说她这一辈子亏大发了呢。所以,我在心里特羡慕刚结婚时的桑树,瞧人家的老婆桑葚儿长得,啧,啧,那才叫老婆!

    您别着急,一提到桑葚儿,估计文章就快到正题了。

     

     

    桑葚儿是在该嫁人的年龄嫁到我们村的。是我应该称之为老家的那个村。

    桑葚儿嫁到我们村,做了我家的西街坊,我侄子辈儿的桑树的媳妇。

    当时,对这桩婚姻,村里人大概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桑葚儿是不应该嫁给桑树的,因为桑葚儿长得太好看了,这倒不是说桑树长得就怎么怎么不好。是因为一部分人见了桑葚儿的模样就动了隐恻之心,这部分人里包括我在内。他们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么美好的东西是不应该生活在山村里的,是不应该沦落到结婚这个地步的。女人一结婚,也就毁了,尤其是在乡村,出不了一年,那些曾经光光鲜鲜的姑娘就都变得松松垮垮的了,就都变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了,就都变得哪儿不是哪儿的了。桑葚儿就是在自己很光鲜的状态下结婚的,人们不希望她也变得松松垮垮的,因此开始恨桑树。这该死的桑树,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落到了他的手里。持这种心理的当然都是没结婚的年轻人居多。还有一种看法,这种看法认为桑葚儿是应该嫁给桑树的,桑葚儿只有嫁给桑树才是最佳的选择。桑葚儿不嫁给桑树嫁给谁?持这种观点的是包括媒人在内的三十岁以上的大多数。媒人说,正因为他们一个叫桑树,一个叫桑葚儿,我才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这简直就是天仙配,简直就是天设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儿;简直就是赵中祥配《动物世界》,杨澜配《正大综艺》,付笛声配任静,希拉里配克林顿,贝克汉姆配辣妹。瞧好吧,小两口美满的日子在后头呢。

    桑葚儿的娘家离我们村二十多里。据她老家传来的消息说,桑葚儿上学时可是个优秀学生,不但懂得磁场、磁力线什么的,还学过微积分、三角函数、抛物线定理之类的。本来是奔着大学去的,但该她倒霉,考试那天来了例假,这次例假来得昏天暗地,翻江倒海,愣把个学历来没了,把自己的美好前程来没了。否则,她们村就可能多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大学生,真那样,桑葚儿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桑树手里,让桑树叨上这根儿便宜柴禾。桑葚儿如果不赶上例假,考试发挥得就会好一些;发挥得好,考上了大学,那就完全会是另一种生活状态,另一种状态是什么样?写字楼里的白领,编辑部里的编辑,董事长身前身后的女秘书,或国家元首出国时身边漂亮的女翻译什么的。这是我和人们的想象,可惜在生活中并没有发生。不但没有发生,还偏离了预计轨道,一偏就是十万八千里。真是让人怜香惜玉,让人哀叹不已,让人觉得世事无常,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桑葚儿和桑树结婚那天也没什么可记叙的。村子里拢共坐了三十来桌,不多也不少。酒席间有一个叔伯二哥喝得有点儿多,想找点儿什么事惹惹,最终也没惹起来。还有就是放了几挂鞭炮,几捆二踢脚,挺喜兴的。桑树妈往院子里撒了几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孩子们就一窝蜂似地在地上争抢,挺热闹。

    “糖不错,”有的孩子评价说,“比前几天结婚的那家的强多了,不但有酒心糖,还有大白兔。”

    婚礼的亮点当然是新娘子。这之前,村里的许多人只是耳闻,并没有目睹,包括我在内。我是因休工龄假赶上这场婚礼的,要不然,许多事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大家一致认为,新娘子非常非常的漂亮,到底有多漂亮?简直就是倾国倾城,简直就秀色可餐,简直就是不看不知道。大家心里没这些词,所以都形容不上来,反正是漂亮。后来一琢磨,最突出的印象还是新娘子的笑。新娘子很爱笑,抿着嘴笑,一笑脸就红。不光是笑时脸红,一说话脸也红。也许是因为新婚燕尔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村里人后来发现,新娘子平时也爱笑,一笑脸也红。为什么新娘子的笑给人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我想,其中的原因可能是这样,笑这项特殊的表情,在现代社会已经发展得很技术化了,其中囊括了很多很多的内容,有边缘的笑、交叉的笑、蔫损的笑、诈媚的笑、冷笑、苦笑、嘲笑、干笑、皮笑肉不笑、肉笑皮不笑,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我在政府机关工作,见到的笑可能就更多一点儿。而桑葚儿的笑是那种还没来得及进化包装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是发自肺腑的笑、是纯真的笑、温柔的笑、腼腆的笑。看了她的笑,你才知道什么叫返朴归真、什么叫白璧无瑕、什么叫扣人心弦、什么叫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而且,前面说了,她一笑就脸红,说话时脸也红,脸一红,那双睫毛很长的眼似一杯晶莹透明的饮料,整个人就像刚刚潲了水的小水萝卜,既水灵,又可爱。这年头,爱脸红的姑娘不多了,爱脸红的姑娘简直称得上是稀有品种了,简直算得上是凤毛鳞角了,算得上是现代社会里的唐诗宋词了。在这方面,既包括城市,也包括农村。所以,桑葚儿的笑,就成了村里人特喜欢的一种表情,让人犹然生出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或上赶着没话找话多说几句。相信,你见了她一定也会喜欢上的,至少被她的笑电那么一下两下的。也许乍一看,你觉得没什么,觉得她不过是个土著的农村女孩,外表很拘谨,不鲜亮,也不耀眼,但她一笑,你就完全被吸引了,尽管你不想被吸引,但这已经由不得你了。我当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桑葚儿,桑葚儿,你吃过桑葚儿吗?无论是青里透红,还是红里露白,还是白里带紫,还是紫里带黑,在一片片桑叶的绿荫里,都会隐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一缕清新的甜味,你走近些,再走近些,就会漫荡出一种雌性植物浓郁的幽香味。我初次见到桑葚儿,正是她的青里透红时期,我被她的笑击中了,在那一刹那,我居然把我那个“黄脸婆”置换成了她(桑葚儿当然不知道我这个二叔还有如此的低级趣味)。我知道,按村里的辈份来说,我是桑葚儿的叔公,因此,我是不应该拿她和我老婆相置换的,尽管我置换也是白置换。但正如某位诗人说的:所谓美,像子弹,真他妈的厉害。我被她击得一塌胡涂,所以,在这里,愿意多描写几句,也算是为故事的发展做个铺垫。

    结婚后,桑树和桑葚儿两口子蜜里调油,连下田干农活都形影不离,真有点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桑葚儿离不开桑树,桑树离不开桑葚儿的味道,让人看着忌妒。村里的小字辈,一碰见这小两口,就把他们截住,故意和桑树逗,眼睛却紧盯着桑葚儿。他们的开起玩笑来可是没轻没重,直来直去:“树儿,快交代,昨夜里蹦了几锅?”桑树知道,如果不说,是逃不过这一关的,马上就会有更荤的话等着你,就偷偷看一眼桑葚儿,转过身,坏坏地伸出了三个指头。人们一阵满足,一片哄笑。桑葚儿就用脚踢路边的草和石子,并默默地叮嘱自己的两颊道及耳朵道:不要脸红,千万不要脸红。但脸还是不听话地刷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就这样,桑葚儿嫁给桑树了,桑葚儿从少女和平演变成少妇了。过了一阵子,又过了一阵子,照这样下去,再过一阵子,就可能生儿育女,开始美满的农村生活,直到变得松松垮垮的。尽管我和大多数人不愿意她变得松松垮垮的。

     

     

    我的家乡是半山区,我们的村庄名叫旺村,应该算是个较大的村子了。村子离城里很远,有四百多里路;村子离镇子很近,只有四里多路。桑葚儿嫁过来后,如果就此平静地过下去,事儿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桑树和桑葚儿就像农村许多小两口一样,种种地,做做家务,生生孩子;孩子大了再帮着娶媳妇,带带孩子,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逐渐地被淹没在村庄的一断编年史中,事实似乎也正是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没什么好叙述的,这一年里,我除了回老家的次数多一些,没发生别的什么。我每次回去,总爱朝西院探一下头,那当然是为了看一眼桑葚儿。看到桑葚儿在院子里晒被子,晾衣服,就找茬儿和她说上几句话。她看见我,往往脸一红,叫一声:二叔。这时我的心理,就像做贼一样。如此看出,我并不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尽管我知道,惦记也是白惦记,自己不过是过一下眼瘾罢了。因为他们夫妻恩恩爱爱,像任静和付笛声唱的那样: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

    其实桑树是一颗不安分的种子。这里的不安分,倒不是说他善于招猫递狗,搞婚外恋,养个情人什么的。婚外恋之类的工作当时在农村还没能流行,更甭说普及,那是电视里和城里人热衷的游戏。说桑树不安分,主要是指他在骨子里,总有一种想出人头地、活出八面来风的感觉。看别人活得楚河汉界的,他就开始心猿意马。其实,这样最正常不过了。当今社会,谁不想活得更潇洒一点儿,泾渭分明一些。结婚前,桑树就尝试过养鹦鹉、种药材什么的,倒不指望发什么大财,起码得置办点像样的家具,为桑葚儿买件像样的首饰。结果,不但没赚着钱,养的、种的还都砸在了手里,赔本赚吆喝了。好在桑葚儿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很看中,要求不是很高,结婚使的用的,看得过去就行了。关于这一点,桑树觉得桑葚儿:真是很难得。桑树知足得了不得。但越是这样,桑树越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是可耻的,尤其是有了媳妇,有了这样的好媳妇,精彩漂亮的好媳妇,不能让她过得好一点儿更是可耻的。所以结婚后,桑树的这种责任感更强烈了。

    一个雨天,桑树去参加前街二狗子的婚礼,席间喝得有点儿多,趔趔趄趄地回到家,就愣在窗户前,看着雨线和窗外的泥地发呆。二狗子最初在省城打工,打着打着就发达了,自己拉出了一支装修队,挣了些钱,所以,婚礼操办得很是气派。接亲用的车一大溜不说,新房里的装饰装潢透着高级,家用电器应有尽有,一台34寸大彩电还带卡拉OK,从早晨6点,就呓哩哇啦地放着VCD,一会儿是“就这样被你征服,”一会儿是“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一会儿又是“一样的血一样的梦”。村里的厨子好唱,这阵儿忙里偷闲,在人们又推又搡下,抄起话筒,就唱开了,可着嗓门照死里OK了一翻“大花轿”,直到大支客招呼他去切菜,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接着,又有人拿起了话筒。二狗子是和桑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们,这时走到桑树跟前,让他也唱一个。桑树不会唱,也不想唱,就往边儿上躲。旁边就有人说,别怂头日脑的,来见识见识吧,明儿个,也置办一台,和桑葚儿你们两口子躺在被窝里好好地OK,那多来劲。桑树没吱声,显然是听了这样的话,很受刺激。二狗子的新娘子被接来了,被搀扶下了车。新娘子穿着长长的拖地婚纱,涂脂抹粉的。说实在的,新娘子长得不怎么漂亮,参加婚礼的人们却一个个都很眼儿热。最可气的是这个时候又有人对桑树说:桑树,你瞧人家,多牛X,瞧人家,牛X吧。桑树就很受刺激了,尤其是看见新娘子脖子上的珠光宝气。受了刺激的桑树就有了想法。桑树的眼圈红红的,手心开始发痒,桑树有挣钱的想法的时候手心总是发痒。没钱永远是可耻的,土里刨食是刨不出多大出息的。桑树不愿意就此可耻下去,也不愿意就此没出息下去,桑树决心像二狗子那样,出去闯闯,碰碰运气,到外面抓挠点儿钱,至少应该了却自己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在桑树的心里已经埋藏有一年多了,那就是给桑葚儿买一个戒指、一个项链,纯金的!和桑葚儿结婚时,戒指和项链买是买了,但那是镀金的,桑树没说,桑葚儿也没再提起过。桑葚儿分明知道那是镀金的,只是不愿把这一点点破。但结婚后桑葚儿就再也没戴过它。二狗子新媳妇的戒指、项链、耳环金光闪闪,悦耳的撞击声刺激着桑树。桑树更觉得欠桑葚儿太多太多。桑葚儿至少应该有一枚戒指、一条项链的,24K金的。还有卡拉OK……

    吃饭的时候,桑树多喝了两口。

    回到家,桑树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雨线发呆,桑葚儿就关切地问他怎么啦?桑树说,总这么下去不成,我要出去挣钱;桑树说,我要拼一把,搏一把,赌一把;桑树还说,我虽然是个小小小小的卒子,但我也要拱卒过河拱车拱将;桑树好像还说,有钱就是他妈的牛X,不是一般的牛X,是真他妈的牛X。桑葚儿就说:瞧你,又说脏话。桑树迷迷糊糊地说,这不是脏话,是真话,有钱确实很牛X,牛X大啦……二狗子的牛X就特大。桑树还恨恨地说,他才几年?他曾经也是一穷二白,他现在应有尽有了。他趾高气扬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以由着性子折腾了,他饱嗝打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了。桑树还说……

    说着说着,桑树就睡着了。

    桑树不愿意憋在家里受穷,这事儿顺理成章;桑树铁了心要去城里打工,后来,桑树就去了,这事儿也顺理成章;顺理成章的还有,桑葚儿舍不得他去,最后桑树执意要去,没办法,桑葚儿也就让他去了。

    桑葚儿去送桑树。

    我们可以想象到这样一幅美丽的图画。小溪边,绿荫下,桑葚儿骑着车送桑树,到公共汽车站虽只有四里地,但桑葚儿执意要骑车带着他,桑树不肯,他们就慢慢地走。夕阳的余辉洒在乡间小路上,洒在山坳里,洒在他们身上。他们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说的什么?我们不妨偷听一下。

    桑葚儿说:城里不比乡村,到那里干什么都要加点小心,不行就马上回来。说完,桑葚儿脸红了,眼圈也红了。

    桑树说:父母二老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你多多关照,这个家就靠你了。

    嗯,桑葚儿脸又一红说:你放心去吧。

    每天早点关门,现在社会上不安全。桑树说。

    嗯。桑葚儿一笑。

    别让坏人占你的便宜。

    嗯。这才是主要的。

    写到这儿,读者也许想到了孙犁老先生那篇著名的小说《水生》,场面是何其的相似,只是背景大大地不同,水生媳妇是送郎打日本,桑树媳妇是送郎去挣钱。意义不一样又很相似,都是为了过上幸福美好的新生活。俩人说着走着,走着说着,树儿还说,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更加珍惜自己。桑葚儿说,这也是我想说的。

    桑树就这样走了,在车上还频频地招手。桑葚儿想,去吧,土里刨食是刨不出什么出息来的。也就坚强起来了,眼泪终于没流出来。

                            

     

    桑树一走,村里的好日子就来了。村里的好日子来了,桑葚儿的苦日子就如期而至了。

    离村子只有四里的镇子不叫镇子了,加上了一个城字,开始叫小城镇了,并且开始开发什么农家旅游项目。小城镇上的人们忽然之间就活跃起来了,人人都很亢奋的样子。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一到早晨,都从睡意中睁开眼,精神抖擞,盯着街上的行人和来山里旅游的城里人等待生意。忽然间,人们好像就都变了,变得敢想敢干敢于见钱眼红了,且是分外的红。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几年的功夫,桑葚儿也变了,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您往后看就知道了。我不愿意她变,我们都不愿意她变,读者可能也觉得这个变化很生硬,不符合人物发展的轨迹,但你按如下的逻辑想,也许就会认同了。现今社会,如果有一个你自认为很熟悉很了解的人,假设你们四五年没见面,你可能就不敢认他了。趁这个机会,我和你说说我的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我们的班长,也就是说最有希望成名成家或成气候或成个什么腕儿的那个人,现如今他当上了算命先生,开始麻衣看相,据说算得还挺准,在十里八村都很有名气。你信不信?据说,连市里领导都找他算过。他本来长得仪表堂堂的,却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不仪表堂堂,算命时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一个同学,是我大中小同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经常鼻涕噜嘟的那个,如今当上了我们县的副县长,整天在台上,说五道六的。还有一个例子,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前面忘了交待了,我当过几年教师,后来才调入政府机关),一个特天真的小姑娘,后来,她不知怎么找到我,说是在财政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县财政局,我真替她高兴。她还给我留了住址和呼机什么的,挺落落大方的一个女孩子。我也为我不长的教学生涯能培养出这样的优秀学生感到自豪和骄傲,还沾沾自喜地向我的领导及同事介绍过她,多少有点吹嘘的成分。可谁知过了几个月,我们那儿的司机马师傅说:昨天在“法制进行时”那个电视节目里,有两个女骗子,其中一个怎么是你那个女学生。我不信,司机说:明天重播,你看看就知道了。第二天,我把下乡的任务都推了,如时守在电视机边,一看,可不是,没错,其中的一个骗子真是我那个女学生,她骗人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但有很多像我这个岁数的中年男人在她的圈套里上当受骗栽跟头。我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通身冒出冷汗。想来,我一定已经在她的视线之中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实施她的作案计划。她要骗我,一定比骗别人还要好骗,因为我对她原始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人。不,是她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上面说的这些,无非是给桑葚儿后来的变化找到可能性和一些理由。我自己都有点儿心虚,为桑葚儿后来的一系列变化。我这样饶舌,还是为了说服你,也为了说服我自己,桑葚儿的变化,你就信了吧,因为这都是真的。

    就这样,桑树进了城。桑树对城市还是心有余悸的。城里和农村不一样,哪儿不一样,桑树又说不上来。桑树小时候和父亲进过城,那时,城里还没有这么多花样,人也没现在这么精神。最多比乡下人穿得好点,明白得事儿多点儿。现在城里人比原来牛气多了,大家很惬意很轻松地坐在公共汽车上高声说话,大声嚷嚷,说房地产,说股票,说上网,假酒假药什么的,好像个个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学者。然而,他们就真的什么都懂吗?说不好,也许是瞎嚷嚷的多。桑树不傻,桑树是个有头脑的人。桑树知道他们之中不过都是些小市民,也没多大的才华,去迎接外国总统或为某个工程剪彩的事儿也轮不上他们,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坐公共汽车,早有专车或私家车了。牛什么X!树儿心里骂,这一骂,就给自己壮了胆儿,这一骂,自然就想到了桑葚儿(桑葚儿从来不愿意听桑树说脏话)。想到桑葚儿,桑树就开始注意观察城里的女人。桑树就看到了城里女人隐于一侧的高开衩中、或胸前那一丝丝的泄露,就偷偷多看几眼,这一看中,桑树居然生出一些坏意来:要是有一群或一只狗,照着哪些大腿上咬一口,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桑树就在心里笑笑。桑树还看了那些人的头发,觉得就像是着急上火的人撒出的尿,黄黄的颜色。在城里打工的铁梨曾经说过,哪些不知羞耻的城里女人,简直就是躲不开的糖衣炮弹,或者就是硫酸硝酸氰化钾,别说沾上,就是看上一眼,也能腐蚀了你身体的某些部位。桑树倒是没这个感觉,因为桑树有个漂亮的妻子桑葚儿,桑葚儿要是打扮打扮,绝对比那些城里女人漂亮多了。想到这儿,桑树挺了挺胸,就生出许多自豪感来。觉得城里人没什么,城里人和乡下人并没什么两样。桑树想,城里人与他们的努力无关,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城里的楼房里,在席梦思上做爱罢了,播种的地点不同,土壤肥沃些,庄稼就长的茁壮些。桑树这种想法,类似于阿登纳的: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但我们不都有同样的地平线。只是桑树没有阿登纳那么深奥、那么哲学罢了。想到这儿,桑树终于亲自置身于城里女人之中了,桑树就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了。

     

     

    桑树在邻村的一位做装修的老板手下打工。

    在桑树走后的第二年,就是桑树刚立稳脚跟的时候,桑葚儿的婆婆和公公突然就都病了。当时桑葚儿捎信让桑树回来,可邻村那个老板不放人,因为桑树回来,就将耽误一个施工队的工作程序。就这样,桑葚儿就迎来了这个家最困难的时期,自然而然,一个弱女子成了这个家的一个顶梁柱。再具体点,如果说这个家就是一个大木桶,桑葚儿就成了那桶箍,没了桶箍,木桶也就破了散了。公爹是让血拴给拴住的,怎么就给拴住了呢?!婆婆一着急,腿就摔折了,好好的腿怎么就折了哪?!拴的拴,折的折,他们是双双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是要花大把大把的人民币的。婆婆可是个好人,平时,桑葚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婆婆就到处寻医问药,看着你盯着你把药喝下去,真的是比自己得病还着急。可现在,公爹病了,婆婆摔了,家里本来就积蓄不多,桑树还没挣到什么钱。这便如何是好啊。这时的桑葚儿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穷得掉渣,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心里窄辟。东摘西借,大把的钱打到医院的电脑上,只几天就没有了,粉红色的欠款单又来了,在兜里像铁锤敲打着她的心。

    再忙再累,桑葚儿能挺,但钱在哪里?包括镇里村里,该帮的都帮了,该借的能借的都借了,但钱还是有限,催款单又来了,还能到哪里去找钱?这时候的桑葚儿盼着桑树回来,桑树回来,兴许会有些办法,但突然就接到口信:桑树进了看守所了。

    桑树知道父母都病了,桑树心疼桑葚儿,桑树想急着回家,老板不放人,老板准许桑树把现在这家装修的活干完,桑树也想干完拿到些工钱后再回去,桑树知道家里没钱,父母看病要花很多钱,桑树好像看到了桑葚儿的眼泪,桑树想把桑葚儿揽在怀里,让桑葚儿哭。但桑树只是想,桑树没办法。没办法的桑树干活心不在焉,没办法的桑树就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想法,正好手头的活是为城里一个比较有钱的处长家装修,桑树看出他家不是一般的有钱,桑树就发酵起一种欲望,有了欲望的桑树就开始骂人,桑树就骂“真他妈的腐败”,桑树感觉到强烈的不平衡,感觉到不平衡的桑树就开始手心发痒了,手心发痒的桑树就干了些顺手牵羊的事,也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没钱使人犯罪,有钱使人发疯。桑树虽然是第一次,但只这一次,桑树就进了看守所。这正是寒霜单打独根草!

    桑树进了看守所,桑葚儿彻底崩溃了。

    桑葚儿含着泪去打探桑树的消息,是村长推荐她去找一个姓郭的警察,这名警察现在在县城的看守所工作,以前在镇派出所里干过,镇里的人都认识他,但他对镇子里的人认得不是很全。村长费尽周折给他打了电话,问清了警察什么时间在家和家庭住址之类。桑葚儿顺便给桑树带了两身衣服,当然还得顺便给警察买些东西,算是酬谢的礼物。桑葚儿没给人送过礼,在警察家的楼房里,桑葚儿显出了自己的胆怯。那个警察到还算热情,但很显然,脸上有些暗疮的警察对她买的东西是很不屑一顾的,尽管买东西的钱也是借来的。暗疮警察似乎只对桑葚儿的身子感兴趣,这一点桑葚儿是有感觉的。暗疮心不在焉地和桑葚儿说话,但他的眼珠子始终没离开桑葚儿的腰身,暗疮的脑子已经开始走穴,他让桑葚儿坐近一点说。桑葚儿说:像桑树这种情况不会被判刑吧?暗疮就说:这可难说,就看……桑葚儿听了就很着急,急了的桑葚儿只会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暗疮看了她那含着泪的脸,暧昧地说:不过要看他偷东西的数量,他又是初犯,如果……也许不至于吧。桑葚儿就说:我们没有熟人,麻烦大哥,你一定帮我。桑葚儿想给暗疮跪下,桑葚儿没别的办法,桑葚儿就跪下了。桑葚儿一跪下,屋里自然就有了犯罪的气氛。暗疮来搀扶桑葚儿,这一搀,正巧就搀到了一定的部位。桑葚儿就开始紧张起来。暗疮就开始动手动脚,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暗疮是试探性的,试探的结果是桑葚儿没有反抗,不是不反抗,也不是不想反抗,只是桑葚儿当时麻木了,麻木的桑葚儿不知该做些什么,就顺从他了。当桑葚儿出来的时候,脸上就很是秋叶了,枯黄得很,脚步有些跌跌撞撞的。但桑树应该不会蹲监狱了,桑树拘留几天就会回来了。

    桑葚儿再一次哭了。在桑葚儿的生命中,可以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哭,这以后历史的一页就翻了篇。从此的桑葚儿像一条被揭了鳞的鱼,再也没有了璀璨的灵光。

    桑葚儿在生活中失重了,桑葚儿的那条肠子就此凉透了,那片心就此也横绝了。桑葚儿开始叹世事和命运的不公,叹人情之不古,叹那个警察,那个暗疮,在她面前,在她落难的时候居然显出了猪的本性。

    婆婆怕那些大额的医药费,婆婆说什么都不再住院了,婆婆躺在自家的土炕上,眼睛盯着回来的桑葚儿,看这她红肿的眼睛。婆婆还不知道桑树的事,桑葚儿没告诉她。婆婆望着她,也不说话。桑葚儿不敢看婆婆,桑葚儿只感到无助、无望,孤独,桑葚儿眼里饱含的眼泪就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轻轻一碰,就会扑簌簌掉下来。桑葚儿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每当自己受磕碰受委曲的时候,奶奶就会摸着她的头:“胡撸胡撸毛,吓不着。”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扑在一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但现在她只能一个人承受着,一个人默默地躺着。起风了,桑葚儿觉得冷,没有一丝温暖抚摸她。

    夜里,崩溃了的桑葚儿又哭了起来,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哭得心灰意冷,哭得天翻地覆,哭得肝胆欲裂,柔肠寸断!什么叫泪如雨下,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死去活来。桑树还没出来,公公还在医院里,婆婆还躺在病床上,催款单还在自己的兜里,怎么办?怎么办?忽然,就有一股欲望在她的心里翻腾,像泡了水的豆芽,发得越来越高,简直是疯长了。桑葚儿凭空里生出个念头,这个念头孤独又茁壮,让她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让她无法入睡,让她夜不能寐,让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我还是那个桑葚儿吗?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对,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不行!不行!不行又怎么办?怎么办?桑葚儿终于决定了。决定了的桑葚儿感觉轻松了一些。

    第二天下午,桑葚儿照例坐了公交车到医院看看还时醒时昏的公公,到晚上,她躲进医院的卫生间,对着镜子,简单打扮了一番,就来到了县城的大街上。桑葚儿要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桑葚儿尾随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走,她只知道人们所说的那个方向和地点,那个远近闻名的叫九里香的一条街。她知道那些女人应该是做些什么的。她就尾随她们进了一家叫红珊瑚的歌舞厅。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大厅靠边的一张椅子上,紧张着。出出进进的人,都是男人,前面的几个妖冶的女人每当有人进出的时候就显得很活跃,渐渐地都被人叫走了,并没有人理会桑葚儿的存在,这时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桑葚儿有些不安也有些扫兴,桑葚儿就想,我这是来干什么,我需要钱,我是来挣钱吗?看来干什么都不容易,这些事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的。桑葚儿想着就往歌厅外走。这时,一个女人挎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楼上下来,也往大门外走。那个女人忽然看了桑葚儿一眼,然后就回来了。盯着桑葚儿看:

    “你是不是叫桑葚儿?”

    桑葚儿没想到在城里还有人认识自己。桑葚儿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慌乱。

    “你是?”

    “嗨,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我们是一个镇的,念中学的时候,你可是咱们学校的校花儿。”

    那个老板一样的男人看见她,眼睛跟着一亮,对女人说:

    “她是你同乡。是啊,怎么?那就一块吧。”

    “呸,你别看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女人撒娇地拧了一下男人的脸,回过头来说:

    “桑葚儿,那我先走了,改日我去找你,咱们再聊。”

    女人挽着老板的腰走了。桑葚儿想起来那个女人了,她是桑葚儿临村的,她应该叫杏儿。

    杏儿可是镇里明星似的人物,是某些方面思想和行动的先驱者,是本镇本乡本土孤身进城打天下的第一人。人们大多知道她在城里,也知道她在城里干什么,杏儿在一段时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这个镇的花边新闻。桑葚儿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桑葚儿看了看周围,桑葚儿做贼似地溜了出来。

        这天晚上,桑葚儿在县城的大街上,转了一夜。当桑葚儿第二天回到村子的时候,婆婆已经吊死了。等桑葚儿再赶回城里的时候,公公也没了呼吸。两位老人都去了。桑树也被放回来了,乡亲们帮着发丧了两位老人。当然桑树和桑葚儿就此欠了很多的人情很多的债,桑树觉得自己欠桑葚更多。虽然回来了,桑葚儿和桑树话都很少,相互的谁也不看谁,他们只是默默无言地流泪。桑树在此后的第十天就又去了城里。

     

       

    桑树又回到城里打天下去了。

        这几天,桑葚儿到城里“进歌厅去卖”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尽管桑葚儿只是一刹那有了那样的想法,并且只是迈出了那一步最终没有得到落实,但乡下本来就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首歌,有了如此精彩的嚼头,村里人是不会放过的。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有梗添叶,传得沸沸扬扬。桑葚儿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一定是源于杏儿,但现在的桑葚儿并不恨她。

    当这个消息像冬天擦地皮刮的小风,在村里传开来并波及到镇里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串通一气,不再理睬桑葚儿。在村子里,一旦被这一群聊天的财团排斥在外,那一些浇地的共同体也就开始躲躲闪闪的了。桑葚儿无所谓了,桑葚儿已然很平和了,平和了的桑葚还是和每天一样,见人说话:二叔,回来啦。大婶,吃了吗?脸依旧是先红,但在别人看来,红的意义已经大不相同了。被招呼的人只是嗯那么一声,或笑那么一笑,或不嗯不笑,再也不会像原来那样发展成交谈什么的了。他们依然是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只是等她走远,才回过头,含义复杂地看她一眼。太阳像一个红亮的煤球从东边升起,照着桑葚儿扛着铁锹去浇地或去干什么活的身影。对公公婆婆的死,村里的说法也开始有了不同的版本,好的说法是说公婆不忍心看桑葚儿受罪,坏的说法是说婆婆和公公是让桑葚儿给气死的。传着传着,人们就基本上分不出哪个是真相,哪个是编篡出来的了。但显然,桑葚儿已经从一个孝顺媳妇成了个罪人,这确是事实。从此,桑葚儿不但被普通人排斥在外了,也被亲肢近脉的人排斥在外了,桑葚儿成了个寡言的人。对村里人一系列的添油,加醋,抹生姜,上眼药,桑葚儿再也没有哭。这时候的桑葚儿刚满26岁。

    桑葚儿不再信赖什么,桑葚儿和桑树的关系也就此变得冷冷的,怪怪的了。现在的桑葚儿在村子里只有一个人可以信赖,那就是村里的一个傻子。傻子打桑葚儿娶来就愿意和她说话,傻子平时是谁都不答理的,傻子就觉得桑葚儿好。傻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报天气预报,傻子的天气预报和一般人报得很不相同,和电视里报得也不同。傻子常说:“今天天气阴转阴,晴转不晴,有时有风有时没有风,风向东南西北,谁也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局部地区没有雨和冰雹,谢谢。”傻子的天气预报报得挑不出毛病来,可以说是很不准确,也可以说很准确,似乎很有一些哲学的味道。傻子不傻,傻子愿意保护桑葚儿,有一次一只狗向桑葚汪汪,傻子就狠狠地朝那只狗跺脚扔砖头。那条狗怕砖头,更怕傻子,吓得夹着尾巴就跑,桑葚儿就笑,这是公婆死了以后桑葚儿第一次笑,很开心。桑葚儿觉得自己和傻子之间有一种默契,一种温情,一种甜蜜。

     

     

    后面的事有些是村里人告诉我的,有些内容是杏儿说的,杏儿在桑葚儿其后的一系列生活中,是一个最好的见证,她的话是很有权威性的。因为后来,只有她和桑葚儿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杏儿在一个歌厅和桑葚儿有过一面之缘,有过一面之缘后就和人提起过这事,提起过这事后这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传开以后就成了前面那个样子了。

    杏儿从城里回来后就去找桑葚儿。杏儿和桑葚儿说了很多,杏儿告诉桑葚儿,你在村里是没法呆了,你就和我去城里混吧,反正也这样了,还不如就破罐子破摔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得需要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类似于肉包子打狗的精神。你就是肉包子,男人们都是狗。杏儿说,凭什么你就要受那么多苦,别人就轻易能那么享受,我就是觉得社会太不公平。你看那些暴发户,难道他们的钱就都是好来的吗,都是勤劳致富吗?我不信,他们的钱有的比我们挣的还脏。我接触过很多人,知道的也比你多,有很多人就是靠坑蒙拐骗发起来的,我可是比他们要高尚的多,我这才叫真正的勤劳致富。我们比谁都辛苦,我们才是社会的底层,我们才是弱势群体,我们才最需要人同情和可怜的人。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人同情和可怜了,我现在有资格有资本享受生活了。

    杏儿的理论很多,有的桑葚儿听得懂,有的桑葚儿听不懂,还有的让桑葚儿糊涂起来。就这样,文化程度不详的杏儿成了高中毕业的桑葚儿的老师。杏儿说,和我去吧,你的盘儿很靓,倒嗤倒嗤好美,归置归置最漂亮。只是现在还缺少点儿包装。你想,你去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最先吸引你的是什么?就是物品的包装,打开包装,才露出里面的货色。如果包装不好,东西别人就不爱买了。其实干这事也没什么,桑葚儿你不要有这么多顾虑,就看你是要脸还是要钱?国家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何况我们。桑葚儿你也不要害怕,什么事有杏儿罩着那。

    杏儿苦口婆心。

    就这样,杏儿说,桑葚儿听。桑葚儿不是白痴,桑葚儿是有想法的。村里人对她的不冷不热,家族对她的冷语恶言,杏儿的旁敲侧击,终于在杏儿来的这一个夜晚,再一次燃烧起火苗。桑葚儿心里泛起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是如此强烈。那一刻的桑葚儿杏眼圆睁,瞪得像棍儿支起来一样,腮边烧起两朵红云,面上露出一团的煞气,口角一动,鼻翅一扇,终于说: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一定也要有好多钱,我不但要还上那些欠款,我还要过上幸福的生活。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寒壮士心。没错,女人一发狠,什么也挡不住,再厉害的男人也挡不住。例如我,我平时招猫递狗的还行,我老婆一发狠,我就只有服软的份儿。打住,我净跑题,桑葚儿下了开始堕落的决心,我们就再说说杏儿吧。

     

     

    杏儿的文化程度比较模糊,但杏儿的文化程度显然是不高。据桑葚儿回忆说,杏儿的初中应该是没有念完的。也许正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杏儿干起什么来也就不会前思后想,也就无所顾忌了。杏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青春如钱币,早晚是会贬值的。杏儿怕稍纵即逝的青春贬值,到时候一文钱都不值了,所以杏儿要走出山沟,要去尽情地挥霍青春。于是,杏儿就挺着青春的胸脯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进城打天下了。城市是个好地方,好地方来好风光。杏儿进城后,每次回来,尽管在村里得到最多的是白眼和诅咒,但杏儿自己身上却洋溢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味道。村里的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嘴上骂她,心里的某些地方还是有些羡慕杏儿的,但羡慕归羡慕,谁也没有勇气和胆量像她这么干。回村里来的杏儿有了一双蛇信子般的眼,穿着一条极艳的红短裙,好像是一颗滴血的红樱桃。走起路来,胸脯勇敢地前倾,屁股夸张地后翘,似乎随时都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冲动。闲着也是闲着,杏儿没事或寂寞难奈的时候,就和那些唾弃她的人吵架,吵架时的杏儿很泼,两只眼睛像毒药里浸泡过的箭头子一样射向冲她翻白眼的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怎么了我!管的着吗你!姑奶奶一不偷,二不抢,一心拥护共产党;不借钱,不贷款,自带设备搞生产;无噪音,无污染,拉动内需求发展。哈哈,你多余,管得着吗你!气死你!想让你闺女也干这个,她还没长出这么高级的屁股呢。遇上如此不知廉耻、概儿不吝的人,我想,无论是谁,都只有落荒而逃的份了。

    杏儿是有些理论的,杏儿也善于旁证博引,针对自己的职业,杏儿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我们靠的是我们自己。杏儿还说:我们怎么了?我们的职业怎么了?我们的职业叫雅俗共赏,老少咸宜,街闻巷知,家喻户晓——

    是这样吗?也许真的是这样。尽管您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但您不用太留神,就会看到在城市的夜幕下,每天都会涌动出很多很多的花儿、叶儿、杏儿们,她们大都二八年华,但她们已是久经锤炼了,她们已经没有了廉耻,她们无所顾忌地走在城市的灯光里,就像一个个举着红兜肚的西班牙斗牛士,等着一只只发情的公牛们撞上来。无论春夏秋冬,她们穿着堪称卡通的衣服,露出白得刺目的大腿。夜幕降临,她们在一排排灯光的阴影里,走向酒吧,走向美发厅,走向城市那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在某歌厅的包厢里,听到过她们陪着客人们唱歌,她们会唱这样那样的歌,但总觉得每首歌在她们嘴里似乎都变了味道,每首歌都似乎是在唱她们自己:“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是啊,她们剥去了春的羞涩,就像一颗颗充满欲望的流弹,射向那些欲火中烧的男人。她们和男人们抽筋似地跳舞,假意而又夸张地缠绵,然后贪婪地收起了男人们的钞票。我们不得不承认,她们中的很多人像杏儿一样,已经把这个职业做得很专业化了,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开始对这个职业一往情深了,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很有些阅历了,都已经成了历经沧桑、名副其实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了。

    就在杏儿动员桑葚儿的那个夜晚,桑葚儿下了决心;就在杏儿动员桑葚儿的第二天,桑葚儿随着杏儿进了城,真正进入了那五光十色的充满欲望的诱人世界。桑葚儿暂时忘掉了过去的一切,桑葚儿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体会。渐渐地,桑葚儿感到了城市的高级,并在这高级里逐渐迷失了自己。桑葚儿更深地感到农村的诸多无奈,也从那些男人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消费,什么叫真正的夜生活,什么叫一掷千金。桑葚儿由不习惯到习惯,由不适应到适应,也开始把自己的嘴唇涂成桑葚儿一样的褐紫色了。桑葚儿一发而不可收,真的融入了滚滚红尘中了,而且在圈子里很快就干出些名气了。

    我工作的这个城市不大,但在这座城市的一隅,有一条充满欲望的街,我总觉得,在这条街的角角落落,到处流淌着生殖器和精液和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连这里的灯光都显得昏暗恍惚且冰冷,一副什么都记不清,什么都管不着,对什么都不负任何责任的无所谓的态度,一副冷漠的神情。桑葚儿和杏儿们,穿着吊带裙,在这里毫不含糊地传递着相关的性信息,将自己化为一个个赤裸裸的性符合,无所顾忌地在街上招摇着。夜色就像吸掉一滴水一样吸收了她们,把她们吸收在夜的最隐秘的下腹部,她们在那儿挣扎着、贪婪着也挥霍着。看了她们,你就知道什么叫招蜂引蝶,什么叫物欲横流,什么叫白天不知夜的黑。她们一个个都涂着血红的、糖酱的、藕荷的、银灰的嘴唇,夸张地显示着她们的嘴的优秀。那挺着的胸部和扭着的臀部,就好像一块块吸水的海绵,吮吸着城市里男人们的眼神和肉体,调动着男人们骨子里那涌动的欲望。那些男人们,既包括刚挣到一点饭钱的打工崽,也包括那些在万人大会上宣讲崇高与理想道貌岸然的男人,他和他们在杏儿们身上都变成了一堆蠕动的烂肉注水肉,令人作呕地上下翻滚蠕动着。城市容纳了杏儿们,教会了杏儿们很多东西,而杏儿们也给城市带来了更多的欲望。不知是谁说过:欲望是个好东西,欲望的正面,导致人类的进步和发展,欲望的背面,是无法遏制的,永不能满足的贪婪。

    谁知道,也许谁都不知道;天知道,也许天也不知道,桑葚儿就这样随着杏儿淹没在这条街的贪婪里。桑葚儿不这样,桑葚儿是从不把对方喊做老公的,桑葚儿只会喊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是桑树。桑树是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真正的男人。其他那些男人是什么,不过是来发泄兽欲的牲口,是猪,是狗。桑葚儿开始的时候是在心里喊,有时难免就喊出了声。为这个,桑葚儿曾遭到过男人们的不满和质疑,但桑葚儿始终一意孤行,从没改过口。喊着桑树的名字,桑葚儿的心里就会得到许多的安慰,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桑树了。

    还有一方面,小姐们都有一个凄惨的身世故事,都要和客人说自己是怎样的被逼无奈,故事往往能讲得声泪俱下,感人肺腑。但你知道,没有几个是真的。杏儿说:桑葚儿的故事本来就不用编,桑葚儿本身就有诸多能感人肺腑的理由(读者也看出来了,我的目的就是给桑葚儿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但桑葚儿从没跟客人提起过这些,客人问起的时候,桑葚儿都是直来直去,只是说自己就是为了钱,我要挣钱,我要过一种有钱的生活。没有理由,堕落就是理由,堕落就堕落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是要从中体会堕落的快感。加俐略在做自由落体实验的时候,只注意了自由落体中蕴涵的科学成分,他没有体验到那种自由落体的快感!没有。

     

     

    我道听途说,知道桑葚儿的事后,除了惋惜和心痛外,还有一种失重和失落感,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聊又无奈的一个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歌厅和桑葚儿不期而遇,自那次相遇后,不知怎么,我就产生了辞职的念头。其实辞职和与桑葚儿相遇是没有一点必然的联系,但我确实是在遇到桑葚儿后,准备并决心辞职的,这个念头饱满又茁壮。

    那一天,我那个发达起来的同学李XX心血来潮,请我们高中时的几个同学的客。自然,诸如此类的请客,是有它的含义和道理的,含义复杂也简单:一是显示自己现在的实力,一是显示自己如今的地位。那天,我们几个都没少喝。我的那位同学李XX酒酣之际,非哭着喊着要为我们一展歌喉。说实在的,打上学时我们就知道,他唱起歌来是绝对难听的,但既然是一次友谊的聚会,高兴的聚会,就不能扫做东人的兴趣,这里也有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的意思,我们就随他去了。

    他把我们带到县城里最高档的舒而美乐园的门前。舒而美乐园是县城那条著名的一个街的象征,它就像一具庞大的阳物,挺立在城市西北部的右胯下。乐园的大门口,挤挤埃埃地停着很多小车,一个个像是缩脚晒盖子的乌龟壳。几扇呈亮的大门边,对着大街竖着一块手写的广告牌,牌子上的内容是:招聘18岁以上,25岁以下的女服务员。李XX指着牌子,颇具权威地说,这个牌子戳在这儿快一年了,不知道他们招到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召来干什么。然后就哈哈地笑,笑声里显出一种淫秽。

    在小姐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一个昏暗的包厢里,听得李XX和领班说:叫几个人好好陪陪我这几个哥们。就这样,一会儿,几个女孩子鱼贯而入。她们一个个大胆而风骚,像一条条火狐狸,暧昧的目光让人春心萌动,荷尔蒙杂乱无章。我就是在这女孩子里看到了桑葚儿。我的嘴张成了O型,居然在这种地方和桑葚儿不期而遇,我很尴尬。显然,桑葚儿也认出了我,她的目光有些躲闪,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桑葚儿马上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再也不正视我的目光。我低头不语,假装喝着茶,在余光中想努力找出桑葚儿的原稿。看来这一切都是不可能了,桑葚儿已经没有了瓷器般的光泽了。我心寒,但我终于还是在她钢丝一般被阳光灼伤的的头发里看出一种挣扎的美和美的挣扎。

    我借故低下着头,走出包箱,进了厕所,我站在小便池边,但我根本便不出来。几分钟后,我站在了包箱的门口,我不敢再进去了。我听得里面我那个同学的声音:“宝贝,今天晚上你就跟我走吧。”“哥,走就走,你还能把谁吃了?领导在上我在下,想弄几下弄几下,嘿嘿。”这分明是桑葚儿的声音。下面还有一些话,我在这里只能用了省叙的手法,省掉了500字,不是为了让您的阅读期待落空,而是我听着心痛,所以不愿意写,您也就甭去想象了,这样对肝和肾都不好。

    我转过身,离开这座所谓的乐园,孤身一人,走在大街上。我感到今夜的县城肾虚胃寒,肝部有点儿疼。我想让自己心情好一些,于是想撇嘴笑笑,就撇了撇嘴,但嘴里除了酸楚,还是酸楚。

    老天爷开始下土了,黄尘隐天蔽日,路上一片混沌。

     

    十一

     

    说实在的,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有点儿心虚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我在某些方面是凭空杜撰,觉得我是在吃柳条拉背筐,觉得有些事情是不是离我们很遥远,觉得有些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但我还是鼓足勇气写,因为这确实是发生在上个世纪末的事情,因为上个世纪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既然是故事吗,自然有真有假,但请你相信,至少其中的主人翁是真的,故事里提到的我们那位副县长和我们科长都是真的,他们就是赵XX,钱XX,XYZ,你们猜去吧。

    还是别瞎猜了。

    我写作净跑偏,秉性难移,简直不可救要,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回到正题。说说桑树来求我这件事。

    桑树来求我到公安局捞桑葚儿,桑树担心赶上严打桑葚儿会被判几年。这事让我感到为难,相信您已经知道我为难的原因了,前面已经说过了。我真是懒得扯我自己的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我的故事苍白无味,我的状态半死不活,不重复也罢。但乡亲们有什么事还是愿意托我。没办法,有时,我只有躲。可这次,实在躲不开了,桑树来找到了我,桑树说:您救救桑葚儿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桑树认定我是能把桑葚儿救出来。桑树还说,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桑葚儿,桑树觉得桑葚儿发展并沦落到今天的状况,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是个罪人,是个罪魁祸首,当在千刀万剐之列。桑树说:二叔,你无论如何要把桑葚儿救出来,救出来后,我们就都回家去种田放羊,即使再受穷也就认了,我们就是这命,人不能和命争。桑树说,现在自己只有这个心愿了,其它的什么也不想了,并且以后再也不想了。桑树是诚恳的,诚恳里透出很多的无奈和颓废。

    我要帮桑树,我要把桑葚儿救出来。

    我们单位的司机马师傅,是有些门路的人,有门路就有办事能力。我就和他说明了情况,求他给想想办法。马说,这事好办,我一个哥儿们在公安局治安处当副队长,你现在就和我去一趟。我就坐了他的车,和他到公安局去。马师傅很善聊,他说出的话往往既针砭时弊又一针见血。路虽不远,他在车上却和我侃了很多。他由卖淫嫖娼说到国内国际问题,由反腐败说到中东战争,说着说着就说出许多悲壮来,于是就开骂。平时,我喜欢和他说东聊西的,但今天,因为心里想着桑葚儿的事,实在没心情听他愤世嫉俗,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和着。马师傅也看出我的谈资不浓,就开始做总结性发言,什么世界不这么着不行,社会不这么着也不行,XXX不这么着不行,XX不这么着也不行,XX和XXX不这么着还是不行,一句话,社会上那些丑恶现象也好,真善美也罢,只要存在,就有它的道理。总之,存在就是合理的。

    他的感慨还没完,我们就到了。 

    事情在马师傅的协助下办得很顺利,顺利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是马师傅从那位副队长的屋里一出来,就神秘地对我说:

    “人已经放了,你就放心吧。”

    我看他笑得诡秘,知道这里有些内幕。果然,在车上,他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去,知道你要捞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放了吗?哈哈。对,就是你那个什么亲戚,叫桑葚儿是吧。你猜和她在一起被抓的嫖客是谁?想不到吧,就是咱们那个鼎鼎大名的副县长。哈哈,巧了巧了”。

    “是他?!搞下去?!”我问。

    “哈哈,你就甭打听了,所以那还能不快,人很快就给放了。”

    看来,桑葚儿是真的没事了,但桑葚儿被放出来了和我的努力无关。却和“搞下去”有关。

    那就回过头来,照应一下开头部分,说说关于那篇简报的事吧。桑葚儿这件事就是简报中提到的“公安机关出重拳,严厉打击卖淫嫖娼行为”所提到的那次重拳行动。就是说桑葚儿和这则简报报道的行动有关,和这则简报所报道的行动有关的还有我们的那位副县长,当然还有很多人,有的我们就说不上来名字或根本就不认识了。他们里面,也许有的人真的要被判上几年。但桑葚儿是幸运的,桑葚儿出的是我们副县长的台。其实关于副县长“搞下去”同志在这方面的事情,很多人是心知肚明的。他的老婆,据说很早就得了妇女病,这是我老婆听她们单位里的一个人说的,她们单位里的那个人的老公和“搞下去”的老婆一个单位。那也就是说,“搞下去”夫妇已经是有多年没过性生活了。因此,“搞下去”在单位的一些行为举止和在舒而美嫖娼的事,就可以理解了。既然又一次提到了我们的副县长,我想还是有必要多说几句,就让他再当一次故事的配角。尽管我不愿意提他,但他已经进入我的视野了,没办法。 

    “搞下去”是个白胖威严的干部,大约有五十多岁,也许不到,因为他各方面的热情绝对在三十岁左右。微秃,头顶发亮,一副人老心不老的样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他的功绩可以说是可观的,但他的劣迹同样可观。他对“三个代表”理解得很好很透彻,但对声色犬马的事也做得很好很透彻。开始,我计划在他声色犬马方面给他安排800字备用,但因为这次嫖娼事件牵扯到桑葚儿,所以我就忍了,把那800字计划删掉了。我不能想象“搞下去”的手伸向桑葚儿的时候的情形,我感到恶心,倒了胃口。算了,这些细节,没有一点新意,删了算了,以免让读者跟着恶心。只记得事出后的第三天,就在楼道里又看到了“搞下去”的身影。说明一切如故,也说明桑葚儿确实出来了。

    桑葚儿被放出来这件事村里人都认为是我努力的结果,但事情确实与我的努力无关,我哪有这么大的道行。只能说是命运,谁让桑葚儿碰到的是我们县长哪。

    这就是生活,五光十色,变幻莫测,白天不知夜的黑。

     

    十二

     

    不知您是否留心,20041015日,全国发行量较高的《法制快报》第四版的右下角有这样一则消息:N城一座出租屋内,发现两具女尸,女尸呈全裸状,且已高度腐烂。目前,警方正在进一步侦破中。

    20041025日,在报纸的同样位置:几天前报道的两具无名女尸案在公安机关的努力下已成功告破,犯罪嫌疑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据犯罪嫌疑人主犯桑某交代,犯罪团伙的三个人自200312月以来,纠集在一起,专门从事抢劫三陪小姐,已作案多起。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我是在北方山里一个旅游景点看到的这两则消息。当时我已离婚并在20041月,辞去了政府办文书科的职务,在北方山里一个旅游景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差事,就是公共厕所收费。这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每天和每个来此方便的客人收两角人民币,然后发给他或她手纸两张。

    我的辞职,对社会没有任何影响,我们县政府机关的文书科照旧正常运转着,宇宙也正常运行着,地球公转着,一切都在正常地公转与自转着。我也在北方的山里,自得其乐。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偏远的山区而不在大城市的星级厕所收费,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就在我收费的这个公厕的旁边,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儿树,在随后的几年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树上的桑葚儿,从小到大,从青变红,从红转而变得黑紫;来年还是从小到大,从青变红,从红转而变得黑紫……

    2004119日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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