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的姑娘,远去了,留下一河的清波,一河的静寂。
运河边的小伙儿,望着天边的船影,满心的恋意,满心的遐想……
去年,也是在这个地方,不知哪来的一股风,“忽悠儿––––”吹来一支船队。那船对好大呦,从来没见过这多的船只,这多的鱼网。
小伙儿是个种地的,这一湾,种地为主。岸边是他承包的稻田,绿油油一片,扬花吐着穗。
小伙儿看鱼看入了迷,常常忘了拔草、放水、施化肥––––他们不愧是打鱼人,耍水如同走平地。
那是撒网吧,一束长长的、弯了几弯还拖船板的大网,经他们手,一拨、一支、一拧身,甩出一朵花儿,蘑菇云般罩满半空,飘飘坠入水面。
那是“可河拦”吧,好几个大小伙,分立两岸,弯腰弓背,叫着号并进,拉得满河波光闪闪。
姑娘家使的是什么网,白白的、半人高、数丈长,缀着“浮漂”,雪一般堆满半船。下网了,船儿退着,网儿放着,摆成无数个大大的“之”字形。噢,有人说过,那是沾网,又省事、又干净、又拿鱼,就等着到时启网吧!
他们吃住也很新鲜。不离船。那船上有一个矮矮的、胖胖的炉子,点的上劈柴,有时也烧煤,坐上锅,蒸上饭,或炖上鱼,一样的冒烟起火,一样的饭菜飘香,一样的抹蜜鲜甜。
晚上,他们点起围灯––––远望一朵朵跳动的火。他们要睡觉了,渔火熄灭,那船都着“支子”,竹劈或钢筋,半月形,白天放下,晚间支起,蒙上塑料布,如同一个个桥洞,在水中摇哇摇哇,真有意思。
小伙儿是怎样和姑娘认识的?大概是那次吧,姑娘揽船靠岸,来到一棵白杨树下,织起鱼网。
好静的中午哟,太阳照着,热火火的,万物都在发困。唯有年轻的姑娘,雨后荷花般显着精神。
她的爹爹,躺在仓里呼呼睡着午觉,一夜的看网守鱼,他太困了,身体起伏着。
姑娘挂好网梗,抽出梭,上满线,飞快地织着。
她是织网吗?两只细巧的手上下翻飞,分不清动作,她的眼睛似乎没在网上,看着什么别的地方。
小伙儿看呆了,从来没,见过这高的技艺,梭儿在手中蹿着,白支在胸前涌着。
“啊!”他禁不住叫出声。
姑娘很精灵,一丝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她的耳朵:“你是––––”姑娘闪着露珠般晶亮无邪的眼睛,嘴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哦,管稻田的,没事,看看。”
“呕,看吧,这是织网,没意思的很!”
“不,好看,很美!”他也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是吗?”姑娘扬着椭圆的鹅蛋形的脸儿,弯弯的眉毛扬着,“比电影上的、比戏台上的……”
“都美。那是假的,这是真的。”
“哈哈……”姑娘放肆地笑了,阳光在她身上抖下跳跳达达的花点,渔家姑娘真是豁达开朗!小伙儿都不觉脸红了。
“你们是从白洋淀来的?”
“是的,你到过的白洋淀?”
“没有,我只是念书时学过一课‘要向白洋淀……’”
“哎哟,比书上写的还美呢!我们从小就在那儿长大,做梦都是那的淀水、芦苇、菱角、荷花……你们这儿打鱼的多吗?”
“不多,南庄的于家、河边的柳家,有数的。”
“种地?”
“家家下田。”
姑娘好象对这里很感兴趣:“你们这儿也不错,一抹的大平原,看不尽的青纱帐!”
“你们怎么知道这儿有鱼?”
“猜呗!”
“猜?”
“水路条条通,渔家天下游。这儿,难道不能来吗?”
“不,能来。我是说,你们猜的好准呀!”
姑娘告诉他,她们那里家家会打鱼,鱼船如穿梭:“难道都挤在一块打糨糊吗?”
小伙儿赞同地点着头。
“哎,”姑娘向小伙儿透露––––他们这次来是有“线儿”的。
“线儿––––”
“是呀,梁各庄,我姑家,她是发大水那年来的。”姑娘眼里似乎掠过一绿儿悲凉。
“就是‘吃食堂’最后那年?”
“是的。”
“听说过,那一湾是有白洋淀人,会织席,会编篓,日子过的细得很。你到你姑家去了吗?”
“能不去吗?你没见,昨天我顺着大堤奔了南辚。”
小伙儿想起来了,他是看过一个姑娘穿着藕荷色的短衫,掠过树林,不过,没看清脸模。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不知道。白洋淀的优美?运河滩的丰茂?只知后来姑娘忽然问起大堤外的事:“堤下坡那个水坑是你们队里的吗?”
“是。”
“为什么不养鱼?”
小伙儿皱着眉:“前年队里试过,鱼苗撒了不少,后来全死了。”
“这二年呢?”
“没养。”
“那你为什么不包不来,收入可大哩!”
“谁会呀!”
“哎嗨,笨、笨、真笨!连个鱼都不会养,还算运河边的人呢!”姑娘嘟着嘴,一脸的小瞧,“你想养吗?”
“想。”
“告诉你,这养垂最重要的是……”
姑娘一边织着网,一边向小伙儿传授着养鱼的真经,小伙听呆了––––不愧是水乡渔家人,就欠和鱼说话哩!
第二年,小伙儿包了鱼池,盼星待月似地告等着姑娘来,可是姑娘一直拖到七月才来, 小伙儿的鱼苗早下池了。
小伙儿很是高兴,没事就往河边跑。
这次来的人更多,网也似乎多了几样。姑娘家还是用沾网,每天傍晚下网,清晨启网,然后又是下网、启网。
这次鱼儿也仿佛比上次多。姑娘家每天都逮半舱,全是鲤荆、鲫鱼、草鱼、鳊鱼,有时还能逮一两条遍体通红的小红鱼。
他们的鱼,有专人卖。自行车,两只扁木筲,在县城,在乡村。有时,服们也雇一辆汽车,下天津,据说那边价钱高。
经常有人到河边来买鱼。每次姑娘家都痛快地卖给他们。那一次,墨黑墨黑了,岸上有人喊,小伙儿正在稻田放水,听的真真儿, 呀呀的摇橹声伴随着清晰的对话:
“渔家,还没睡么?”
“河风爽,多歇会儿。你们要买鱼吗?”
“麻烦了,家里来了客,还没吃饭,黑天抹火现抓,想到你们。”
“现成的,来,拿篮儿来!”老人的声音。
大概是姑娘挑的鱼吧,围灯晃动着:“来这条,不,来这条,金鳞金翅!”
鱼儿装好了,听语声,很重。岸上人问:“这么沉,称了吗?”
“称什么,就算二斤吧?”
“啊,算二斤?”买鱼人吃惊着。
“客人等着用菜,我们整天守着河边,还怕明个逮不着吗?”是姑娘那甜甜的柔润的声音。她们真热情!
自从那晚以后,河里发了水,那水来得好凶,好猛。风平浪静后,跟着来了鱼。鱼儿成群接队,常常染黑了河,姑娘家鱼船上响起了歌声:
七月里来满河新,
一船银儿二船金……
这一湾,也有打鱼的,船很小,有的还没船,姑娘常常站在船头喊:“喂,到这儿来吧,这里鱼多!”
尽管人们拼尽全力,也赛不过这些世代渔家水乡人。他们常常望着鱼船感慨:“还是人家的家伙好呀!”
一次,白洋淀人不知张起了一种什么网,一两丈高,半里地长,网眼密得象冷布,只听几个
粗壮的汉子说:“这下好了,捞着了!”
姑娘见了,很是生气,她掐腰怒立,两只短辫拨楞着:“你们要散伙吧,这密的网,小
鱼儿怎么办?过年不来了吗?”
一个汉子说:“这里又不是大淀,没人管,那算什么!”
“放下、放下,你们要敢下网,我就让你们鱼跑网破!”好厉害!
汉子们楞了,这姑娘,胳膊肘往外拐。姑娘说:“打鱼要讲点‘鱼德’,别净干那绝户
的事!”汉子们住了手,自知理亏,他们吧惜着,又去用起了大眼网……
后来,河边也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姑娘家的沾网不知怎么少了两块。大清早,爷俩驱船在河下游找着。找不见,老人着了急:“这是咋回事,难道是被人……
姑娘说:“丢就丢,丢了再织。”好像那网是白来的。
老人摇头叹着气。
这情景,被河边的小伙儿发现了,他正打着满满一筐草,要往鱼池背,见此,气得沸沸儿––––谁这么缺德,偷人家网!小伙儿心上压住了一块大石头。
中午,小伙闷闷不乐回家。路过村头,忽然发现村边小沟里有一群孩子,正呐喊着:“逮鱼!逮鱼!鱼儿上网来!”小伙儿好吃惊,一细瞧,原来他们用那网正是姑娘家的。小伙儿急了,横眉立目:“都上来,都上来,丢人现眼!偷人家网,还是学生那!”
“我们……”小家伙们一个个傻了眼,堆挤着,往后挪着脚步。
“快把网捯上来,送给人家,不捯,我打不烂你们!”
小家伙们认罪了,乖乖将网交了出来。当小伙儿押着这群“罪犯”来到河边时,姑娘和老人都怔住了:“这是––––”
“你们的网被他们偷走了,这不。”小伙儿将网递了过去。
姑娘和大爷不禁欢喜:“谢谢你呀,好小伙儿,帮了我们大忙!”
“都是卖力气的,谁还不知辛苦甘苦!”
姑娘直劲儿说好话:“你真行!”当她看到那群小家伙个个低头不语。脸上红涨时问:
“你们为什么偷网?”
“我们,我们,我们想逮几条小鱼,放在缸里养着……”
“噢嗬!”姑娘乐了,脸上顿消怒色,“你们早说多好,要说,何止出这事!正好,我这儿有几条小红鲫鱼,送给你们,快去摘几片蓖麻叶!”
小家伙们绝路逢生,转忧为喜,欢笑着跑上堤坡蓖麻地里去了。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姑娘对小伙儿更有了好感,常常笑着对他说:“你的心眼……不坏!”小伙儿心里喜滋滋的。
小伙儿每天管稻田、看着鱼,姑娘成了他的帮手。
小伙儿的鱼池多亏了姑娘!她懂的真多,又是阴雨天巧施肥啦、又是鱼扬头搅动水面增气啦,头头是道。有一次,姑娘指着鱼汉平光光的水面说:“怎么不栽点莲藕、菱角?”
小伙儿摸着短短的寸头道:“莲藕这边倒有,可不知怎么栽;菱角吗?只听老人说过,我还从来没见过。”
姑娘笑了:“笨,你找些藕,我帮你栽,菱角吗?过年保准你有!”
姑娘说话算话,藕,真的帮着栽了,那菱角,她答应,过年一定带来……
十月里,秋风起了,天气渐凉,满地的高粱红得似火,稻田里一片金黄,一船队要走了。小伙儿心里不知多少离情别绪。
那天,正当姑娘收拾鱼网,准备启程之际,小伙儿来了。他站在岸边,看着那熟悉的、既将远去的身影,迷茫着。
姑娘还是那样乐观。咯咯笑着,露着白白的牙齿:“你怎么傻愣着,还怕我们不来么?过年,稻子扬花的时候……”
小伙儿眼里潮乎乎的,不知说什么好,姑娘收拾完鱼船,来到白杨树下,对小伙儿说:“回去吧,过年我一定给你带来菱角。”
小伙儿笑了,那笑是忧淡的、酸酸的,罩着几层离愁。
又是一年过去,又是一年春,又到了满河湛绿,水稻扬花的盛夏时节。小伙儿这年承包稻田、鱼池,成了富裕户。日子过提很红火。然而,他总觉得心里缺少点什么。
多少日子,他站在河边痴痴冥想,望着那云水烟波的天际,不尽的惆怅。
终于日子,这一天来临了,那天,当他正在稻田放水,拄着铁锨歇息,忽地望见了一只船影,接着两只、三只、一队,啊,白洋淀的鱼般来了!
小伙儿高兴地扔掉铁锨,顾不得满坡的草棵,礓石扎脚,溯河而上。
近了,近了,那不是姑娘家那只船吗?方头尖尾,船上是一堆雪似的鱼网,他大叫着:“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渔人们个个欢喜,旧友相逢,甚为亲切。大爷很镇静,他站在船头向小伙儿招着手,旁边站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模样的后生。
小伙儿大声呼唤着姑娘的名字。热烈,忘情地,然而,船上始终不见姑娘的身影。小伙儿茫然了。
鱼船靠了岸,渔人们一片欢忙。大爷系好揽,冲着小伙儿说:“小伙子,又见面了!”
“她––––”小伙儿记惦着姑娘,脱口而出。
大爷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半响无语。有人惋惜说:“嗨,别提了,姑娘她……”
“她怎么?……”
“去年回去后,为救一个小孩儿,在闸口……”
“她会水呀,难道还……”
“再好的水性,也架不住才提高几寸的闸板吸力大呀!……”
“啊,她就这样……”小伙说不下去了,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大爷沉默着,良久。他慢慢走上船板,从船舱里提上半篮深褐色,两头尖尖的菱角:“就在她走的头天晚上、她还跟我说‘你养鱼,需要菱角,这一篮给你……”
大爷喉头哽咽着,背脸不忍相看菱角,年轻的后生眼圈红润道:“姐姐说,这都是精心挑选的,过年一定亲自给你送来,如今……”
小伙儿心碎了,接过半篮沉甸甸、远地而来的菱角,双手颤抖着––––白洋淀的姑娘啊,何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