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所累

文革波汹浪涌时，定十七年文艺路线为反动。诸多电影打入冷宫，文学作品皆已查封。时人暗讥云：（电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戏剧）身穿红衣裳，让在高坡上，歌颂红太阳，伸手指方向。（书店）进入书店不凄凉，“宝书”处处放光芒；鲁（鲁迅）著“样板”加社论，鼓舞人民斗志昂。

几句俚语，决非赘言，乃导入彼时之氛围入话也。

彼时图书馆均已查封，无书借阅。然喜读书之人，有志者、求知欲旺者，千方百计寻觅所喜之书，暗地与私人借阅。亦有手抄本传于世。至若禁书，纵观历史历朝各代均严加制之。秦皇焚书坑儒，穷凶极恶。仍有冒灭顶之灾者，将“诗经”藏于颓垣刑事壁，“奎壁诗经”是也。清代大搞文字狱，株连多人。仍有董狐直笔者。禁书欤？岂知天地之广阔，志士之众多，焉知孰人书乎。禁欲弗然。尤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余斯日任村中电工职，某日为知青引线装灯时，与三人熟。盍以啜茗闲语而识。

入冬，田活少人多，放知青假。诸无所事事。彼三人听村人言，吾家有书籍。一晚间叩门求见。三人入室稍微片刻，三人中一单薄弱女脸白菜微喘，曰：小狄。吾已闻言，小狄多愁善感，弱不禁风，宛如林黛玉。羞怯言曰：吾欲借书一阅，可否？余二人助其言，云狄陪颖过人，读书善记，含英咀华。吾辈弗如，彼喜操觚，已书十余万字，欲寄人民文学社矣。

吾也喜书，听言心甚乐之。然云借书，吾心尚惧。与诸尚生疏，孰知心底安如，勿借，恐伤殷切之情面，随取《雷锋日记》、《工农兵学哲学》、《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以付，嘱之曰：农村广阔，尔等青春年少，需努力学习读书，武装头脑，来日将委以任云云。三人默默听而不语，眼惊奇觑吾面。彼互传神，曰：晚安。悻然而去。

彼去妻言：汝以此等书借予，诸等非心所念之收乎。吾云：三人吾尚未娴熟，吾心甚怯，敷衍塞责而已。彼见吾无意借之，彼心必绝，妻窃笑无语。

逾数日，三人复至吾家归其书，吾视书未有动痕。弱女小狄直视吾面云：吾已知之，汝用此等书予之，即搪塞又恐生异端乎？尔差矣，吾今以所禁之书于予之，以看吾心坦坦，弗如？

言讫。从棉服中褪出红笔记三本，递与吾云：吾信君诚，冒胆予之，此手抄之本，请善待之。我视扉页《一双绣花鞋》。彼书吾早耳闻，寻而未见。真如俚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是也，心喜若然。谈言渐广。畅所无忌矣。一女乘隙忽然问曰：闻君有红楼，可否一借。吾猛然醒悟，三女乃备计而来，欲先取之必先与之也。吾惕厉间，妻性狷急爽言：即互借阅，何惧它哉，汝虑过也。吾亦云：未有红楼，仅存“《石头记》”耳。

“《石头记》？小狄愕然。吾曰：与红楼同，版本点评各异。言讫。吾取出计重置桌而言：此被禁之物，请代版本，请勿遗失，慎而又慎欤。小狄惊起双手抚摸书套，脸放异彩云：吾于京城苦寻不果，孰想荒郊僻壤竟存此等异书，吾心甚喜，蒙兄厚爱不啬借阅。致恭致谢矣！略坐浅言后，小狄谨慎将书入怀中，复示谢意。三人喜而去。

入夜，吾怕生人光顾，将门关牢，读阅《一双绣花鞋》手抄本。至三星而沉放入睡。未觉书中有反动词语，缘何禁之？翌日，上班将书掖入被中，恐惧祸起萧墙。那时节，家中因派而祸者多矣，孰人不虑乎。

逾十余日读讫，将书归小狄。索吾“《石头记》”狄脸微红喃喃语：尚未穷尽。吾于知青院人杂秉性各异，三人同宿，姐妹称皆同心，余者吾知甚渺，适安全计，吾待夜阑人静际方敢读，固迟缓，请君勿燥，宽容数日，定“完璧归赵”焉。

逾数日，传言小狄病矣。想彼身赢弱患哮喘，弱不禁风。家中庶母亦妒悍，终日“河东狮吼”其父惧内终日唯唯喏喏。数日前省亲，庶母视同敌，讥讽唾骂声扬：破财败家之废物。狄食未裹腹愤然归。夜阑常思嫡母，舐犊情深，涔涔泪下；惧虑庶母詈言可畏，冷若冰霜，家无温暖可言。又谋时读书著述，外劳内饥，渐染沉疴。

吾于那几日，忙于架线装泵，未曾探望与索书。

逾二日，突言小狄服毒自戕于室。传，狄伺同宿二姐妹出工，将室内外修整洁净，又净大队版报书写，应做诸事具了。身着整洁服饰，仰卧床中而殁。吾心怦怦然，头嗡鸣作响。惜一弱女年方几何，缘休薄命欤？鸣呼！吾心茫然，吾书安在耶？

逾一日，公社知青主任找吾询问，小狄情因自戕，缘何？汝知否？吾摇头以否之。彼复问，言词见激，面露愠色。吾听其言观其色已悟出，彼想追究吾与小狄关系有暖昧。吾愤然曰：彼此借书相识，决无其它可言。彼忽立而起睥睨云：非尔方之轻巧，汝二人有鸿雁阳关三叠之往否？吾云：此事决无。彼侧身从屉中取一笔记本，在吾眼前晃动数许，曰小狄之物，尔看。复揭一页云：在彼。吾视上书云：

《石头记》将读罄，吾已唏嘘簌簌，情系黛玉之事矣。常思：黛玉寄人篱下谨言行慎行，善感多愁，乃事之所迫也。但尚有贾母怜爱，吾差之远矣。吾家难归，庶母豪横乖戾，视吾为肉中刺，恨不啖吾肉为快。每思至此，倍感焦虑。吾远离桑梓，无亲朋顾念，无篱下可栖，顿感孤苦伶仃，每思至此，常念君诚，君影亦朦胧可睹，吾几度呼声出肺腑之言：君吾兄也，又羞难言：吾兄、兄……

Ⅹ年Ⅹ月Ⅹ日  小狄书于子夜

彼主任见吾阅毕，森然曰：汝复何言以对？吾霎时无语，怨小狄缘何善感如此。彼见吾塞言，一阵奸笑，猝然复从屉中取出“《石头记》“掷桌揶揄云：汝用心良苦，让此女看如此淫乱禁毁之书，叵测之心可见矣，汝还坦坦而言之。吾力辩曰：此书谓之淫未见公论矣，彼借阅恳切，吾耐何也。再云，吾有妻室子女……届时，小狄同室姐妹二女匆匆至，呼曰：不干张兄事，此仍有一书请敬观。彼主任接其书、揣思时，忽闻室外呼天抢地痛哭声：吾女死其冤也……主任替吾女伸冤做主云云……于觑见社中组织部副主任搀一  妇女至，那女从指缝间窥视屋中人等，声声干嚎脸无滴泪。吾旁一女悄然曰：此乃小狄庶母也，彼人来此以小狄自戕，挟事索钱而已，勿怕。彼主任见事棘手，指拂手对吾等云，汝等速去，然事未完也。

吾等三人出室，一女曰：狄姐善感，兄需谅之。吾云：彼递予纸何故？主任缘何怒而息息？一女曰：狄姐复有一未寄之书。书款人民文学小说北组许ⅩⅩ，称许为叔，极言孤苦之事，村中书记见之，令吾等速送，以救兄之围。吾听欣欣然。复 悻所心爱之石头记将无日索回矣，呜呼！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