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杏儿

史兆军

离开家乡已经十八年了。寒假里侄儿结婚，我冒着严寒坐上了北上的列车。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车窗外分不清远近，飞舞的雪花，让我想起了家乡飘飞的杏花，想起了家乡的小毛杏儿。

那是我灿烂的童年：每当五六月里，我们几个淘气的孩子就不顾大人的呵斥，早早地把鞋子甩掉，跑上山去；趁着大人歇晌偷着去林子里、山梁上寻鸟窝，去村后的大坝里耍水……当然还要在绿绒毯似的山坡上放我家成群的兔儿。这道梁弯到那道梁，开着花的油菜、胡麻、碗豆、莜麦地，像一条条彩带，黄的、蓝的、粉的、白的，飘在蓝天绿野之间。我最高兴的，要算是老师家里有活儿让我们上自习，因为既不用写字又不用帮家里干活，我们可以足足地去南山下的杏林里玩个够。

南山下有一片矮矮的野生杏树，它既不属于生产队，也不知是谁家的，那里是我们的乐园。从杏树刚有一丝绿意我们就跑来看，看哪一个枝条儿会最先发芽，猜哪一颗新芽要变成绿叶，找哪一个枝条上有了小花苞……我们盼呀盼，终于那片矮矮的杏树由土黄色被我们盼成了新绿，转而又有了点点的粉红；即使我们放了晚学，太阳落了山，也要来看看，看哪一枝已经开了花儿，因为花儿一谢就该结出小毛杏儿了。就这样，粉白的飘着淡香的杏花，终于在偶尔的一夜之间悄悄而又毫无遮拦地全绽开了笑脸，沁人的清香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紧接着，一阵轻风，吹得落英缤纷，于是飘飘洒洒的期盼便弥漫了我们幼小的心田。

我们坐在教室里，老师连续抽着手卷的旱烟，默默地批改着作业；我们则用书挡着脸，一边大声念着老师要求朗读的课文，一边相互挤着眼——心早已飞到了杏树林。吊在房檐上的半块犁片刚被敲响，我们便飞也似的丢下书翻过山梁，消失在杏树林里。椭圆的绿绒球似的毛杏儿藏在繁茂的绿叶底下，像在与我们捉迷藏，很是难找。我带着美好的憧憬，小心翼翼地钻进繁叶，偶尔一个精灵般的杏子闪现在我面前，不论是小小的，还是稍大的；不论是椭圆的，还是奇形怪状的，我都喜得几乎不敢出声，生怕它飞掉，或者怕它变成树叶，蹑足潜踪地用双手把它捧下来，然后宝贝似的放进渐渐鼓起来的衣兜里……挂在教室屋檐上的半块犁片终于还是响了，我们手捂着衣兜，一面往回奔，一面比着谁摘得最多、谁找的最大、或者谁的最圆，反正每个人都能找出值得炫耀的理由来。现在想来，那毛杏又小又涩是不能吃的，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长大，能不能变成金黄，因为从刚刚豌豆大小我们就摘下来吃，还没有等到它成熟，就已被我们偷吃得干干净净。记忆中它似乎只有一股淡淡的、涩涩的酸水；杏核儿还是软软的，听人说只要把它放进耳朵眼儿里，过一会儿就会孵出小鸡来。我们每人一兜一兜地摘，一兜一兜地吃，一颗一颗地把软杏核放进耳朵眼里，但终而也没有孵出过一只小鸡来。毛杏儿带给我们的乐趣，使伙伴们无比地满足和幸福。上课的钟声听不见了，免不了要被罚站或打手；有时为了讨好老师，也偷偷地在讲桌上放几个稍大的，老师便拿起来放在衣兜里。我们从不记恨老师的打，也不后悔自己的错。就这样，小伙伴们一年一年快活地成长着。

记得有一次，我曾提议：“我们把这片杏林用篱笆围起来，免得大们砍它去当柴烧或者牲畜乱啃。”伙伴们都说是好主意，于是小梁子从自家的鸡窝里抽出几根鸡架，六毛把他爹捡来的挂在墙上的铁丝偷来，小鹏拿出铁锹……我实在没的拿，只搬了几块石头。最终因林子太大，我们太小而没有围成，后来只好用粉笔头儿在木板上写道：“不许破坏，谁弄是小狗”挂在了树枝上。喀嚓喀嚓，车轮与铁轨撞击声，唤回我的思绪。车窗外，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多数的旅客已东倒西歪地睡去，有穿着时髦相拥在一起的男女，也有回家过年的“打工帮”和油亮的行李挤压着，蜷缩在过道或者别人脚底的垃圾中，干裂的嘴唇无力地松驰着，喉咙里却放出肆无忌惮的轰鸣声。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家境变故，我随着娘第一次走出山沟，背井离乡，诚惶诚恐地坐上火车的情景，我不知道别人剥了皮吃的水果是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叽里呱啦的普通话，幼小心灵的无奈使我对一切都不好奇，只怯怯地藏在娘怀里。娘的泪水滴在我脸上流到嘴里，也是酸涩的。从此，快乐的童年与我永别了，再难见到形影不离的伙伴，或者是那里的一棵草、一块石头。唯能带走毛杏的酸涩，就是它，一直伴我十几年，而今也算是有了出息，衣锦还乡吧。

火车把我带回了家乡，宴席之余我问及杏树林，大哥说在我离开后第二年就砍了，坡地改种了庄稼，收成不好，现在已荒掉了。小梁子好不容易才娶了个媳妇，是内蒙的一个寡妇。小鹏也在酒厂下了岗，六毛还好，会电焊，够打个油盐酱醋。我欣喜地找到了他，他并没有要跟我握手的意思，就连手里的活儿也没放下，只含糊地问了句：“多会儿回来的？”便无话，接着低头干活儿。飞溅的火星迸到他脸上，我禁不住打着寒颤——难道他忘了毛杏儿的事？我畅谈儿时趣事的激情也飞去了。在他们眼里，我是富足体面高不可攀的，而我打心底奢望他们没有离开过故乡，过着“张开嘴巴就吃，闭上眼睛就睡，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下河”的日子。足见，世上本无绝对的幸福，也并无所谓纯粹的痛苦， 不过是情绪失衡时的不同体验而已。——天寒地冻，漫山的积雪……我没有去南山。几天后便改乘长途汽车依依不舍而又匆匆急切地离开。同样的路途，同样的茫茫雪野，别样的心情。我木木地坐在车窗旁……

小毛杏儿，你不仅留下了我对家乡不尽的怀念和对童年深深的眷恋，更使我品味到人生的苦乐，我将永远永远品尝着你，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