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挚友

刘炳申

读一些卓越艺术家的传记和笔记，我有一点印象很深刻的：凡是这一类人，都必定对于同行具有敬爱之心，把这些同行引为他们的爱友和骄傲。至于对历史上出色的先行者呢，更是表现得异常的尊敬。什么“文人相轻”，什么“同行是冤家”，根本不是这一类艺术家的特征。自然这一类艺术家也有他们所瞧不起的人，对于那些敌视别人、势利骄横、虚有其表，“称王称霸”一类的人，他们才会是真正鄙视的。

明代的徐渭（文长、青藤），诗、书、画都很出色，至今江南地区，还流传着许多关于“徐文长的故事”。清代的郑板桥，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谁知，后世的齐白石，对于徐青藤的才能，也是倾倒的不得了。齐白石说过这样的话：“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又有一首诗曰：“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他也学郑板桥的样子，自称为“走狗”了。从精神上去领会，可见这位老人对于前代杰出画家的衷心敬仰。

在齐白石的自述中，曾提到他和吴昌硕、陈师曾、徐悲鸿、梅兰芳等人的交谊，也是很令人感动的。他对这些杰出的艺术家都怀着深深的敬意。在《题陈师曾画》中，有这样的句子：“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有一首写给徐悲鸿的题画诗这样写道：“少年为写山川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谓我心手出异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从这些诗句里都可以想象出他们之间相互尊重的程度。梅兰芳和齐白石学画，经常为齐白石磨墨铺纸，学得差不多了，齐白石见了很是赏识，有时竟也有请梅兰芳绘画为赠的愿望。七十多年前，在某些热闹场合，齐白石因为衣着平常，有时谁都不加理睬；但是梅兰芳一到，却总是很恭敬地和他寒暄，使得“座客大为惊讶”。因此，齐白石十分感动，画过一幅《雪中送炭图》赠给梅兰芳，还题上这样的诗句：“记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从这里摘述的事迹，可心见到这些优秀的艺术家之间彼此尊重友爱的关系，他们绝不是“文人相轻”，更不是互相标榜，这种例子在中外古今是随处可以找到的。

谈到古代，使人不禁想起李白和杜甫的关系，他们的确像一个“双子星座”。在他们两人的诗歌中，对于前代的卓越诗人，表现了那么深沉的景仰！而他们彼此之间，又是保持着多么真挚的友爱关系啊！“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从杜甫的诗中可以见到他对李白倾倒到什么地步。而李白，对于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青年诗人，也引为至友，结伴远游，我们同样可以想见他对杜甫的器重。怪不得他们之间的这一段友谊，千余年来一直被传为美谈了。

还有，欧阳修和苏轼的关系也是一个例子。苏轼去参加进士考试的时候，欧阳修是考官。苏轼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应试文章，大得考官们的赏识。因为苏轼在文章中写上出于自己揣测猜想的一段话，欧阳修不明来历，等到放榜以后，特地找他来问，问明了这原是“想当然耳”的没有来历的“典故”，也不过一笑而过。此后，在漫长的时期当中，欧阳修和苏轼之间都保持着很好的相互尊敬的关系。此后，在两个的笔记和诗话中都一再提到对方。苏轼还曾为欧阳修的文章泐石。

这一类的例子在国外也是很多的。读高尔其的笔记，可以看到：他和托尔斯泰、契诃夫在一起，互相赏识对方的才能，纵情谈论社会生活和文学艺术，同样使人深刻地感到他们彼此之间的友爱和尊重。

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朋友之间的交情不止在志得意满时相互游乐，更在于患难之中，敢于为友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这才真能见出英雄本色及友谊的真谛，否则遇到危难就作鸟兽般散去，就只是酒肉朋友了。做人则不能有太多任侠使气的狂放之气，而更应有纯洁无暇的心地，与志向一致，志趣相投的人同路而行，互帮互助，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也。

为什么伟大的艺术家之间，常常有这样一类的轶事呢？我想这里面包含了一些道理。凡是优秀的艺术家，他们总是比较多地接受了人民的影响，能够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愿望和追求，因此，他们对于飞扬跋扈、意气骄横、傲视一切、鄙薄群伦那一套花样缺乏兴趣。这决定了他们和普通百姓的关系，也决定了他们和优秀的同行之间的关系。

一切优秀的艺术家，他们都是下过苦功夫的，知道辛勤劳动的滋味，因而也就能够尊重别人的劳动，不会随意抹煞同行的劳动。我们知道，尊重别人的劳动原就是劳动人民的美德之一，优秀的艺术家，应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这种美德的影响和熏陶。一切优秀的艺术家，又必是深深知道“广师求益”的重要的。因此，他们总是比较能够知道人家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即使对于普通水平的人，他们有时也能像他们学一点什么，更不要说对于同行了，不可能是“唯我独尊”的。

一个“目空一切”，藐视所有同行的狂妄者，即使他是个艺术家，他的修养也绝对高不了哪去，他的艺术也必无可观。就是有一点可取，顶多也只能是爬上门槛的角色，是颗流星，过眼烟云而已。瘦子的衣服格外需要垫肩的，骄横狂妄，不过是这一类人物精神上的垫肩品罢了。他们的艺术创造所以不可能真正的卓越，那道理，和上面讲的道理，正是二而一，一而二，一脉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