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盆
张宝石
史家胡同的王老七,是本胡同公认的才学第一,人称王大学问。每逢一年一度的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贴春联的日子,史家胡同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家里等着王大学问来送春联。自家不敢写,您那词、那字见不得人,贴不出去,人家王大学问的春联绝了,全史家胡同大大小小三十七家,那春联没有重样的。而且一年一变,用过的联,只用一次,绝对不会再另一家门楣上出现。他曾夸下海口,如果重样,算我无能。那字更绝,真草隶篆,颜柳欧赵魏,变着花样写,一看那对联,那词,那字,保准您遇到有多么烦的事,心不烦了,气也顺了,嘴咧开瓢似的,乐着过个好年。
让您说,这王老七学问高不高,能耐大不大?可王大学问却说,全史家胡同能人全绑在一起,也没他隔壁侯家,当家的侯三,人称鸽子侯的能耐大。
学问是花架子,二十四史,唐宋诗词,烂于心中,能当饭吃,解饿?能当衣穿?解寒?人家鸽子侯,斗大的字,不认识俩半,自己的名都不会写,问人家职业是什么?干什么的?养鸽子的,靠玩养家,瞧人家那日子过的,牛皮不是吹的,一般的户您比不了。咱史家胡同大大小小的,从北往南数,哪家缺粮断顿儿的时候,少了人家一碗米二碗面的接济,人家侯家刚搬来时,养了一群小鸽子,还不会飞,咱暗地里骂人家不务正业,咒人家望天家败,要我说,那时咱嘴贱,缺抽俩耳瓜子,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咱谁家没沾过人家的光?
反正一提起学问与能耐两词,王大学问就唠叨个没完。这其中充满了对隔壁鸽子侯的佩服与尊敬。对于鸽子侯来说,从能耐到人品他王大学问自愧不如,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有时他也有转不过弯来发牢骚的时候,咱王老七,号称王大学问,咱在码头上,在漕粮经记的手下,大小也是个点数发竹签的录记员,媳妇在码头上缝穷,比两口子奔饱劳禄的,比不上一个靠玩养家的人,看起来,天生就是穷命。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王大学问改变了对鸽子侯的看法,让鸽子侯的能耐打了折扣。
一天,侯家二小子二蛋,到王老七家院子里,和王老七的女儿英子,玩过家家,两小无猜。英子问二蛋:“二蛋你家怎么那么阔呀?粮食怎么老吃不完?”“我妈不让说。”“连我都不能说吗?”“能说,我家有一个大缸盆,放上水,盆里就能长粮食。”两个孩子无意间的对话,让屋里的王老七听了个正着。他走出屋,想听清楚孩子们的对话,可孩子们又鸡一句,鸭一句地说起了别的话题。
从那天以后,王老七心里就翻开了小九九。原来是这么回事,侯三兄弟不是靠玩发家,不是靠能耐发家,原来靠的是聚宝盆。世界上果真有传说中的聚宝盆?小孩不会说假话,看来这是真的,玩能发家,打死我都不信。聚宝盆要在我手里,那,那什么,也许咱没那个福气,有福之人才能拥有聚宝盆。别说,侯三兄弟人品那是百里挑一,这聚宝盆在侯三兄弟手里,是个好事。这是咱全胡同人积来的福份,万一有个灾年灾月的,咱也能沾点光,以前咱就沾过光。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让歹人知道。王老七知道,世上关于聚宝盆的故事,没有一个好结果,都是悲剧,我王老七一定替侯三兄弟守住这个秘密。至少为整个胡同,为吃过聚宝盆里面粮食的人们。他专门把英子和二蛋叫到跟前:“英子、二蛋,刚才你们俩说的在缸盆长粮食的事,到外面可不能瞎说,任何人都不许讲,包括自己的小伙伴,谁要再乱说,那拍花子,一准一的找你,你们也知道,那拍花子是干什么的?二蛋你先说,拍花是干什么的?”“拍花子专逮小孩,男孩逮住专拉小鸡巴,女孩逮去挖双眼珠子,当药引子用。” “唉!还是二蛋鬼头儿,英子你听到了吗?”英子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胡乱地点着头。
一九○○年八月十二日,灾难从天而降,八国联军占领了通州城,多灾多难的通州人民当上了亡国奴。这群金发碧眼长着各色皮肤的畜牲们无恶不作,到处烧杀抢掠。鸽子侯的鸽子遭受了灭顶之灾,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鸽子,被洋人的大兵当做比赛枪法的目标打死了。家里不会飞的小鸽子,被野兽们抓走成了盘中餐。中仓和西仓,两个大粮仓被野兽们点着了火,通州城没了白天没了黑夜,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燃烧的大火,那尸体、那烧糊粮食发出呛人的气味,让人窒息。
人们又一次面临饥饿的考验,老天爷黑了心,瞎了眼,和异国的畜牲们,勾结在一起,期负起每日烧香念佛的人们。老天爷不下雨,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烤焦了,禾苗死了。草根树皮成了人们的食物,一棵棵被饥饿的人们包光树皮的大树,可怜的光着身子,在热浪中哆嗦着,呻吟着,哭干了眼泪。
王老七的媳妇、七婶王大脚到侯家借粮,头一次吃了闭门羹,英子三天没吃东西了,哭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掉眼泪。王老七皱了皱眉,望着端着空碗回来的妻子:“咋的?没借来?”妻子无力地摇了摇头,甩出一句:“他家那俩秃和尚饿的也转腰子呢。”“他家不是有聚宝盆吗?世道一乱,怎么气傻了?还是人心变了?我求他去。”王老七晃着身子往外就走。
鸽子侯站在院子的中央,望着天发呆,他在做梦。他看见了他的天使,他的那群宝贝们,一个个活龙活现地又飞回来了,一个不少,二十二只,他那训练有素的鸽王,白凤头就落在他的左肩上,他有些迷乎了。他心里问着自己,鸽王白凤头不是死了吗?半年了。那天,野兽们攻破了南门,到处都是枪声、流弹、大火、浓烟。他后悔地抽了好几次嘴巴,骂自己糊涂,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的宝贝放出去。他站在房顶上,望着天,媳妇在下面骂:“挨千刀的,你不要命了,给我下来。”远处天空中,飞来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他的鸽王,白凤头一个倒栽葱,从空中掉下来。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羽毛,红的可怕。一落地,一歪头,白凤头死了。他捧着白凤头,像死了亲爹似的大哭起来,他把鸽王埋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
鸽王白凤头,像个将军,挺着胸,站在鸽子侯的左肩上。鸽子侯在迷迷乎乎中特意看了一眼肩上的白凤头,一点伤没有,他不敢动,没有勇气去摸一下肩上的宝贝。他怕自己再次失误,惊飞它们。鸽子们带来许多粮食,玉米、白米、高粱,连花生米都有,他已经完全的进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声干咳,惊跑了鸽子侯的清秋大梦,惊跑了他的天使,那群可爱的鸽子们,他的白凤头。他回到现实中来。他有些恼恨王老七的到来。半年多了,白凤头和它的伙伴们来过好几回了,每次他都后悔,摸一下白凤头,抓住它,不能让它无声地逃去,他知道这是梦,但这个梦他愿天天做,永不醒来,永远和他的天使们在一起。
“七哥。”鸽子侯随手递过烟荷包,王老七卷了一个大炮筒,老哥俩谁也不搭理谁,叭嗒叭嗒地吸着烟,一棵接一棵……小院里像着了火,充满了浓浓的旱烟味。还是王老七打破了寂静,他吐了一口浓烟,那烟雾把他的半个身裹起来。“三弟,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不把聚宝盆拿出来试试?”“聚宝盆?什么聚宝盆?”鸽子侯丈二摸不着头脑。“听孩子说,你家不是有个会生粮食的聚宝盆吗?”王老七在烟雾里甩出一句话。“会生粮食的聚宝盆?”鸽子侯凝神苦思着,他周围的烟散了,他也想起了八九不离十。一拍大腿:“妈爷子,我说七哥呀,这哪跟哪呀,你一说会生粮食的聚宝盆,我想起来了,有!是有,可眼下它没了众神仙帮忙,它就不灵了。”鸽子侯慢慢地道出了缘由。
“咱史家胡同,地理位置好,东边是中仓,西边是西仓,这两大仓粮食海了去了,咱老百姓吃不着。进不去,偷,有砍头之罪,我养的这群鸽子二十多只,多了不行,三五百只的一飞,跟一片云似的,人家就不干了。偌大的仓场,二十几只鸽子吃食,不显山,不露水,上午我放出鸽子到中仓吃白米,吃个脖歪,飞回家。飞回家的鸽子就想喝水,我早就给它们准备好了,但这是掺了草木灰的水,鸽子喝完草木灰的水,不舒服,非得把刚吃进口的粮食吐出来不可,不吐不快,吐尽为止。20多只鸽子,每只吐4两,还8斤多呢,晾干,不就成人食了吗。下午再放鸽子,这次可不能再给鸽子喝草木灰水了,鸽子也得吃食呀,这活不能贪,明早鸽子饿了,再放。”鸽子侯开始讲的还眉飞色舞的,讲着讲着牙就咬起来了。“这不是,我的那些神仙们让狗操的给毁了,绝了种了。”说到这儿,鸽子侯眼泪都下来了,“没了这群神仙,我这大缸盆也不中用了。哎!就是有了它们,现在也是累赘,粮仓都让狗操的烧了个精光,这帮猪爹狗奶奶,驴祖宗畜牲养的,不让咱活了,他不让咱活,咱也不让他好受。七哥,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去,咱不能站着等死,死活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拼,他不让咱活,咱先弄死它狗日的几个,弄死一个咱赚一个,弄死丫挺的俩咱赚一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那家咋办?”“咱把家人送到乡下去,你要没地方去,咱两家就搬到乡下师姑庄我姥姥家去,地方够用。我观察好几天了,和咱接一个胡同的半截胡同,刘家大院好像住着一个英国老毛子的兵站,里出外进的就七个人,丫挺的太牛了,晚上连岗都不设,天黑就关门睡大觉,咱从房顶过去给丫挺的来个切西瓜。”“那一打起来,周围还不都是人家的人,咱还不让人家包饺子?”“能打咱就打,不能打咱撒丫子,离咱最近的南关水闸铁箅子坏了五根,咱人出去没问题。”“就咱哥俩?”“咱分头再找几个,凑他十来个,人得可靠,身体棒,机灵点的,三脚踢不出个屁的爷,咱可别找。”
王老七这回彻头彻尾地服了,人家这叫心细如麻,说人家没学问谁信?这不是韩信再世的人吗?跟这样的人走,没亏吃,干!谁不干谁是三孙子。“三弟,七哥听你的,上刀山,下火海谁要眨眨眼,谁是狗娘养的。”
两天后的清晨,通州城闹开了锅,住在半截胡同的一个英国兵站,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七个老毛子的脑袋搬了家,一支短枪、六支大枪及生活物资全都不翼而飞了。此案到八国联军滚蛋,也没查出个头绪来。
据说从那天起,通州城内外,活跃着一支使洋枪、专打老毛子的队伍,这伙人,神出鬼没,今东明西,打黑枪,摸岗哨,什么都干,专和老毛子对着干。传说队伍里有一个双手能用毛笔写告示的师爷,队长是个神枪手,不知是不是王老七和鸽子侯他们。
2005年9月写于前榆林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