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初 吃饱了不饿
二栓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大门。这会儿正放学,仨人一群俩人一伙,学校门口跟赶集差不多。冬日里的阳光躲在云层背后,这让二栓感觉到一丝阴冷。二栓脸上灰蒙蒙的,跟霜打的茄子差不多,好在脚上的棉鞋是新的,走起道来还算爽快。可肚子里咕咕直叫,二栓想起来了,最后那堂课刚上那会儿就叫开了,老师讲的什么也没听仔细。心,早就慌了,脑子里净琢磨着,早点儿下课吧!我早饿不唧的了!早晨熬的面儿粥,从锅里盛上来烫嘴,多晾会儿又等不及,再干嘛上学就晚了!二栓想,晌午妈能做什么饭呢?打糊饼?要是馅糊饼才好吃呢!棒子渣干饭?要不然就粥锅贴饼子?什么时候该吃顿烙饼呢?什么时候该吃顿白米饭,熬一锅粉条白菜豆腐呢!要是猪肉炖粉条才好呢!他清楚,西屋套间儿土炕上是家里放粮食的地方,可那地方一到冬天春天就看不见什么……家里孩子多,二栓上边一哥一姐,下边两妹一弟弟。可到队里挣分,就爸和妈两人。爸身体弱还挣不了满分十分,妈也只算个半拉劳力。二栓十岁了,他知道工分少就没有多少钱,一年到头还不够全家人的嚼谷……一天三顿饭得妈做,妈脸上的愁容像电影一样印在二栓的脑海里……
不许动!投降!
二栓被吓了一跳!扭过脑瓜儿往后一瞧,是同班同学小臭子。
二栓说,别吓唬人,没心劲儿跟你玩儿。
小臭子说,过晌放礼拜天,咱们玩儿打尜去?
二栓说,我爸叫我礼拜天别玩儿,到地里拾柴禾去。你们家敢情有钱买好些煤烧,我们家没钱,天冷就指着烧炕呢!
小臭子爸爸在北京当工人,每月工资六七十块,当然比二栓家强。小臭子说,走上我们家吃去吧!我妈早上说今儿中午吃大米饭炖肉,我爸从北京休假回来,准给我买栗子跟柿子回来。二栓,走上我们家,我给你吃。
二栓说,我不去了,我家走了。
其实二栓也想上他们家去,谁不想吃好的?
小臭子说,那我吃完饭找你去,咱一块儿下地,我帮你捡柴禾。
二栓说,行!
小臭子脚上穿的是黄色的翻毛皮鞋,走起道来精神,跟电影里那日本兵一样,让二栓心里痒痒,羡慕。
二栓就紧走……
二栓推开栅栏门儿,吓了一跳,弟弟三栓四栓还有小妹在门口边站着,东一个西一个,个个脸蛋子跟阴天似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二栓忙问,你们仨怎么了?仨人儿不吭声。小妹瞧了二栓一眼,眼泪刷地就从眼角流到嘴犄角子,瀑布一样,那嘴咧的,说,二哥,我想吃那“懒龙”,爸不让!
懒龙?
准是爸回来了。爸跟队里的轻壮劳力去北运河工地出河工,河工的饭食里才有时有懒龙。发面,里边卷着肉末和菜,蒸出来一尺来长,胖乎乎活像个懒龙,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蒸蒸再吃!还没吃饭呢就搬腾,吃饭时就没了!
爸站在外屋当中,脸上现出温怒之色,嘟哝着。
二栓一脚迈进屋,说,爸,您回来了。
爸看了一眼二栓,嗯了一声。
爸说,过晌不上学了吧?领你弟弟捡柴禾去。
我知道了。二栓爽快地答道。
妈正切咸菜丝,二栓注意到,妈的表情也像不舒服,阴了天似的。二栓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边琢磨着,妈又有什么难事儿?
爸说,老猴说了,咱们家欠的口粮钱最多三百六!赶紧想主意交队里,元旦前把所有口粮都约家来。
妈说,这么多钱哪儿弄去?猪还不够分量,没法卖,你也没个主意?
爸说,我有什么主意?这么一大帮孩子,少一顿不吃又不成!
妈说,什么事儿都得我着急去!
爸歪着脑袋哼了一声,抬脚跨出屋门。
妈看了一眼二栓,脸上松弛了一下,说,叫你哥你姐你弟弟他们吃饭……
二栓心里就咚咚了两下,他的眼角就潮了……
妈!二栓打心底里默默地叫了一声……
二栓就喊,三栓,你们吃饭!姐!出来吃饭!
妈把箭杆儿扎成的锅盖掀起来。
热气腾腾。
二栓推着独轱辘小车走在前,车前头刹着柳条编的背篓,小臭子左手拿着爪钩儿右手拿着小镐子走在边上,一边走一边说,咱们上哪儿?二栓说,上场院南头,那边有块没耕的棒子地,一会儿就能捡一车的柴禾。小臭子说,那够远的,你让三栓上车。三栓跟后边一溜小跑儿,嚷,推着我!二栓说,你跑不动再说!三栓的嘴撅起老高,叫,再跑我就该肚子饿了!
到场边儿上时,小臭子说,从场里穿过去道好走!三栓说看场的看见管咱们!小臭子说,不就是老光棍儿大老黑吗!不怕他!
二栓说,别叫人家外号,别说人家老光棍,让他听见揍你!
小臭子说,他逮不着我!
仨人走到场中间时,大老黑竟从花秸垛后边突然闪了出来!二栓先是一怔,这大老黑,在哪儿闷儿着来的?吓我一跳,小臭子就慌了腿脚,像只兔子一样颠儿了……
二栓推着车,没那么方便,心说,不让走?你总不能把我扣下吧!
大老黑嘿嘿一笑,说,二栓嘛去?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姥爷,我们捡棒子秸去。
大老黑走到近前,说,别叫姥爷。
二栓说,我妈让我管你叫姥爷的。那要不叫姥爷,该叫什么呀?
大老黑又笑,说,叫亲爹!
大老黑出现得意的神情。
二栓被这话说蒙了,心说,这大老黑真会开玩笑!
大老黑说,二栓你等会儿,我给你点东西。说完,就往场房走过去。很快,大老黑拎出一嘟噜什么来。
大老黑把那嘟噜东西在手里掂了掂,看样子,好歹有十斤八斤的,大老黑悄声说,去,搁筐里,拿家去!
二栓说,什么呀?
大老黑说,花生!
二栓接过花生往车筐里一塞,推起小车。
大老黑说,谁要问,别说我给你的!就只让你妈一个人知道!快走吧!
二栓一边走,一边回头儿看大老黑,走几步就一回头,走几步就一回头。心说,这大老黑真好!他是我亲爹?他干嘛说这话?
二栓一边走就一边咂摸这话的滋味儿。
昏黄的电灯泡被锅里冒出的热气包裹着,灶膛里映出的火光照在妈的脸上。妈掀开锅,烧得滚开的粥冒着腾腾热气。妈熟练地把平垫放进锅,转身从门后摘下饽饽篮子,把里面的白薯放进锅里。爸进屋时瞥了一眼灯泡下面小窗台儿上的油瓶子,就随口哼了一声。爸说油瓶子里的油又下去了那么多,你就不须节省点儿!这刚几天?这油瓶又下去一半了!
妈直起腰说,还要怎么省!十来口子人!总不能一顿饭一滴油不搁吧?爸的话妈跟没听见一样,叫大栓,去抱棵白菜去。想着把菜窖盖严实了!这几天有雪。
这会儿,妈的脑子里飞快地思量着。她在想,那口粮钱怎么办?元旦前得把粮食约家来。不然吃什么?跟谁借去?真没有的话找队长老猴儿去?妈心里就扑腾,队长怎么着?队长可他妈不是玩意儿了!可真没钱就得求他去。求他准成,成是成,得依他!妈还不知道他?瞧见女人裤裆就他妈的支起来!咱五队也百十来号大姑娘小媳妇的,他瞧上谁,想跑,难!在队里,妈是个美人儿,妈是出类拔萃的,妈心里明镜儿似的,他老猴儿早在背地里流哈喇子了!妈就不拾这个茬儿!他不就是有点权力吗!
现在,真得求他了?谁让妈养着这么一大帮孩子呢?这一大帮孩子得吃得喝呀!
他老猴儿肯定帮忙!可他妈的支着裤裆帮你!
二栓打外面进来时,手里边提着那嘟噜花生。二栓说,妈,给您!
什么呀?
花生!
哪儿的?
……大老黑给我的!
大老黑?妈的心里腾地动了动。说,你们上场里,可别气他!记住!妈的精神儿一下子就足了起来,好像有了希望一样。其实,妈最清楚,还是找大老黑去借吧。这几年没少麻烦他呢!至今还欠他一百块钱和八十斤棒子呢!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妈知道,去大老黑那儿去借,爸不乐意。爸准烦!又有什么法呢!大老黑会心疼人儿,大老黑让你心里踏实!大老黑知道你有多难!这几年了,队里谁不知道?你拿谁当傻子呢!一个光棍汉,一个秀色出众的孩儿妈!一个熟透了的大果子,连四十岁还不到!你说这事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但怨谁呢?小燕儿在窝里嗷嗷直叫,大燕儿得打食儿去!
二栓感觉到妈的神态有些异样。二栓的直觉是那么的清晰!妈又要出去,妈又要去借钱借粮了。
妈端着簸箕往猪圈倒垃圾时,看到二栓正从门外进来。妈的目光跟二栓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二栓的意识剧烈地一撞……
妈没有说话,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把目光移开了。
妈放下手里的家伙儿,到东屋靠山镜那儿,用手指轻轻地拢头发,然后用力抻了抻袄袖子,转身走出了屋门。
妈还是一句话没说。妈又能说什么呢?
妈的脑子里又转了一大圈儿,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大老黑那儿。妈心里明白,去他那儿,他不会让你空着手回来。
妈出现在大老黑小院里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得像锅底。屋子里透出点儿亮光让那大老黑的身体有了点轮廓。大老黑赶紧掩上院门儿,声音低沉说,我就知道你要来!吃了吗?赶紧上屋去!把我想死了!大老黑故意用身子蹭了一下妈,两只大手在黑暗中已经伸了过去,在妈的身上摸索。
急什么!妈压低了声音,随大老黑进了屋。大老黑的屋子别看不大,灯光下却显得干净利落,这让妈的感觉里就少了几分污秽。大老黑早先成过家,媳妇不知怎的,嫁过来就生了病,沥沥拉拉五六年瞧不好,最后死了,说是骨癌。这之后,大老黑没再娶媳妇,里出外进一个人单挑过活熬日子,那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没孩子没爪子的,日子虽不清苦,却也不孤单。好赖大侄子两口儿对他还说得过去,东西院隔道土墙,有什么头疼脑热,洗洗涮涮的,就跟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大老黑觉得自己也算得上有福之人。
要说最大的福分是有了二栓妈这样的女人做相好!
大老黑早已忍耐不住,紧紧地抱住妈,嘴里叨咕说,多长时间没来我这儿了?他妈的我不就馋吗!男儿无妻家无主,我他妈过半天日子给谁过呢!有你我就知足,有你我就有福!我知道你养一大帮孩子缺吃少穿的不容易,我给你补贴啊!好赖我能给你弄上几十斤棒子,能借你钱花!我一人好将就!你以前欠我的先别张罗还,你能来我这里我他妈的美死了!死了都值!
不许你这么说!妈一下子捂住大老黑的嘴!妈说,你对我好,我感激你,我这份儿穷家破业的,吃粮的嘴多,多亏了你这些年对我好!
大老黑嘴里含糊着什么,快来吧……
大老黑如醉如痴。
妈的眼里发涩,委屈……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大老黑的土炕上云雨风行。
宝贝儿……
……两人平静之后,屋子里出奇地安静下来,妈能听到大老黑粗声大气的喘息还在延续。妈穿好了衣服,轻声说,我有多难你知道……
我……
别往下说!大老黑打断了妈的话口,说,怎么着我也是大老爷们儿!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大喇叭喊交口粮钱我听见了,还用说吗!我早给你准备好了,只等你来拿!我一人儿好将就!真的!
大老黑从墙柜里取出个红布包儿,塞到妈的手上,说,拿着!你们家欠多少口粮钱我知道!
妈望着大老黑的脸,心里热热的。
我这一辈子都跟你好!
……
妈出来时,天上有星星在闪。
大老黑把半口袋棒子放在妈肩上,小声说,过几天你再来,我还能给你预备三五十斤。
妈扭回身儿,说,你上屋去吧,别冻着!
嗯。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也邪性了!妈口袋里掖着口粮钱,来队里找会计,想着到会计室交了钱,看什么时候能把口粮全都约回家。可就在妈快进会计室的时候,妈瞧见队长老猴儿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正拐进队部大院。老猴儿准看见妈了,没错!他那俩贼眼灵着呢!妈就觉着后背嗖嗖地冒凉气,心里边就生出了那样一种烦劲儿。这老猴儿烦味死了,谁不知道他那副德性,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腿软,就流哈喇子!就他妈这点儿出息!
妈紧走几步进了会计室,等交完了钱,刚迈出门,就跟老猴儿打了个照面儿!他就大模大样地拦在你面前!
老猴儿面带笑容,说,哟,二栓他妈呀!
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几分柔软之气,妈听了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噢,我交那口粮钱……
妈应付了他一句,眼睛没正经瞧他,抬腿就走!
你忙的什么?回头来我办公室,我跟你说点事儿。
说事儿?妈心说,你能说什么事儿?准没憋什么好屁!
来吧……老猴儿话有点酸,脸上一笑比哭还难看。
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进了办公室。
你坐呀!随便坐!老猴儿说。
我不坐了。妈说。
看你!真是的!老猴儿坐到办公室后边,一脸随和的样子。
妈不爱瞧他那张脸,瘦吧拉叽的,跟黑锅底差不多!一笑两门牙往外龇着。
你呀!老猴儿从办公桌后边站起身,转到妈跟前,说,你呀,真是的。有什么急儿可着?跟我念叨呀!我不是就一句话吗!你们家吃饭的多,挣分的少,到头来欠粮食钱,你也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跟我说呀!我能不管你?嗯?咱俩谁跟谁呀!
老猴儿说着说着就走了调儿变了音儿,低声下气,黏黏糊糊,简直连哈喇子就都下来了!
妈身子靠在门框上,鼓胀的乳房在胸脯上挺起老高,弄得棉袄上的扣子都要绷开似的。妈说,粮食钱我已经交了。
我知道你交了!我知道你能借着。说实话,跟谁借的?是不是……
你就甭管了!你又不借我,我们家十来口大活人喝西北风去?
我借你呀!干嘛不借呀!再说,我不一句话,库房里有……只要你……
嗯!妈瞧了一眼老猴儿,故意逗他,说,我看你也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再说,库房是队里的库房,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敢犯错误?
老猴儿一听喜出望外,忙说,我说话算话,这你放心,只要你……老猴儿嘻嘻嘻地,只要你跟我……好!好办!明儿我就给你好差事,上后勤喂猪去。冬天劳力都放假,你也能挣工分!我问你,粮食钱又是跟……大老黑……借的吧?这事儿谁不知道……
这你甭管!我总不能大活人叫尿憋死呀!
大老黑这丫挺的!
老猴儿心里骂着,你大老黑真他妈的有福气,这么好的娘们儿跟你?连我这一队之长都不尿!难道你他妈的那玩意儿长得特殊?
老猴儿心里就有点儿激愤,但没显露。他老猴儿怎么说也是当干部的,没点儿城府还成?甭忙,看我不收拾你才他妈怪呢!我想搂的娘们儿就他妈粘不上!你大老黑独个儿享清福儿?甭忙,收拾你是早晚的事!我能受你这气!这文化大革命五年了,我稳稳当当做了五年第五生产队一把手,哪儿有我想办不到的事儿?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儿?妈说,有事儿快说,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家里还好些活呢!
哎呀!别急么!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你要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啊?论起来,我还得叫你婶儿呢!这么着,今晚上,你就上队部来找我,我给你……
妈笑了,说,好我一个大侄子!有权有势,明儿我也不至于喝西北风了,我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就是么!你就别笨到家儿了,守着青山没柴烧!
那太谢谢大侄子啦!
那以后咱就这么着?
没事儿,我就走了!妈扭身就走。
老猴儿还嘻嘻地,那馋劲儿,别提了。
至此,老猴儿作为一名干部,心里边又多了点儿事。这事儿不能说,这事儿让老猴儿心里边堵得慌,非他妈的出这口气不可。老猴儿是队长,是全公社的典型,大小也是劳动模范呢!虽比不上陈永贵、周明山,却也在通县南半城小有名气!县委书记在大会上都表扬他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家里家外都围绕农业生产。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不抓革命怎么能促生产!抓革命旧的就得批就得斗,批谁呀?斗谁呀?阶级敌人呗!地富反坏右呗!文化大革命五年了,批得斗得够多的了,那么就得找寻衅的斗争对象。毛主席身边儿都有赫鲁晓夫,何况我老猴儿身边了!暗藏的阶级敌人更难对付!大老黑就他妈的让人怀疑,这人就很有可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别忙,证据总归会发现的,那么抓他大老黑的小辫就成了老猴的工作内容之一。这项工作极其特殊,再艰巨老猴儿也得完成!不然老猴儿心里就不平衡,心里不平衡,还能干好革命工作?
老猴儿就开始行动。工作重心放在了大老黑身上。大老黑看场,两个人轮班儿吃饭,这个差事最容易犯的就是监守自盗。这盗窃集体财产可不是小事。大老黑能保证自己没这方面的错误?不可能!你瞧林彪还不是?还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还接班人呢!还他妈的副统帅呢!不也是一夜之间就成了敌人了吗?还他妈的永远健康呢,人都上西天了,还他妈的什么永远健康!
老猴儿有事没事就琢磨大老黑,有事没事就上场院溜个弯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发现大好黑不光彩的事!老猴心里明白,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一日傍晚,老猴儿又来场院。大老黑正从场房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扣大衣扣子,一抬头撞上老猴儿,说,哟,三哥,瞧瞧?
啊?瞧瞧!你吃饭去?老猴儿上下打量大老黑,就跟要看出点儿嘛儿似的。
吃饭去,大老黑的眼神儿躲躲闪闪,两只胳膊使劲地拢大衣前襟,蓝色的棉大衣早褪色了,白吧拉叽的,袄袖子下面和肩膀上还落着两块灰布补丁。瞧他那样,就跟多冷似的。
噢,大堆刚来。
大堆是另一位看场员,此时正在屋里烧炕。
大老黑有点儿纳闷儿,怎么这几天老猴儿总来场里?就感觉这里边有什么事,平常可不这样呀?
你吃饭去吧!老猴儿说,我没事儿。
老猴儿越说没事儿,大老黑就越感觉有事儿!
大老黑迈开步就走。
等走出去百八十米,回头望望,看见老猴儿站在场房前边往他这边瞧呢!大老黑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有点那样,不舒服。
老猴儿见大老黑回头,赶忙进了场房。
场房里有铺土炕,白天晚上都烧得呼呼的热,见老猴儿进来,大堆站起身,打了声招呼。
屋子里有些烟气,老猴儿咳了两声,说,还挺暖和啊!
有的是柴禾,还让他去冻着不行!
待会儿。抽袋。
大堆装着旱烟末的烟荷包推到老猴儿面前,说,尝尝我从永乐店集上买的这烟,还不错。
老猴儿卷了一袋,点着,一边抽,一边说,五叔,我问你点儿事,这大老黑这些日子怎么样?
哎呀!我是说……比如说,往家稍队里的粮食什么的,你平时发现没发现?
大堆说,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权力翻他兜口。大堆心说,这还算个事?人饿急还顾什么?心说,我也想过往家鼓捣粮食……
老猴儿说,从今儿往后,你得看着他,有什么可疑的,告我。听见没有?马上又该评工分了,这回给你加一分!啊?!
大堆就感觉到大老黑恐怕要倒霉了。
这之后没几天,大老黑倒霉的日子真的降临了。
大老黑这天吃早饭时发生点儿差错,让他感觉不怎么吉利。早饭大老黑在锅里热了几块发面饼子,也没熬稀的,他拿暖壶想倒点儿开水喝,壶是空的。他就拿瓢去㧟锅底儿的热水,往碗里一倒,妈呀!听得喀地一声,那碗就炸成了两半儿,热水也唰的一下就往桌下流,可倒好,全流大老黑脚脖子里去了!等扒开袜子一瞧,一大溜水泡!
倒霉!大老黑觉得晦气!他想,这一天怕是都好不了……
鬼使神差,大老黑并没拿这不好的感觉当一回子事儿。到傍晚换班儿吃饭的时候,他照往常一样,背着大堆往棉裤裆的暗兜里掖了几斤棒子粒儿。他盘算着,我一天带家去三斤几斤的,这十天下来不就三五十斤吗?二栓妈就能从他那里把粮食背回家,一家老少就能有个接济!
大老黑这么积极地想着,也积极地做着,却没想,一只大手向他伸过来了,慢慢地掐住他的嗓子眼儿!
大老黑的旧蓝大衣在暮色中一摇一摇的,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还在想着二栓妈,想着二栓妈背上他攒的棒子粒儿回家……
突然,一个人影儿从旁边胡同口出来,吓了大老黑一大跳。是队长老猴儿!
大老黑感觉到一股冷气沿着脊梁骨往上爬。
哟,队长呀!
哟,是你呀!回家吃饭吗?
大老黑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裤裆里的棒子粒像炸药,随时有可能炸响……
我找你有事儿。怎么,上你家去吧?要不咱上队部?老猴儿得意地笑了笑。
西北风这会儿也凑热闹,一股邪风夹着尘土打着旋儿扑过来……
老猴儿说,走吧?
大老黑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这回可够大老黑喝一壶儿的了。
因为盗窃集体粮食的罪名,大老黑被关了起来。大队后院一间屋,两名基干民兵轮流值班,真还有点像如临大敌。第二天下午,老猴儿坐在大队广播室里,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喊道,第五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今天晚上到队部开会,必须参加,谁请假扣工分!
晚上七点半快到了,五队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该来的社员到的差不多了,见老猴儿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就听他一声低吼,大老黑乖乖地走到会场中间。
老猴儿咳了两声,会场顿时安静下来。他宣布批判大老黑大会正式开始!他先讲一通开场白:
马坊村第五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同志们!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在北京市委和通县县委以及公社党委的正确指挥下,我们马坊村也和全国一样形势大好,工农业生产蒸蒸日上!我们第五生产队在今年遭受雹灾的情况下,夺得了好收成。但是,正像毛主席所指出的那样,阶级斗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积极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时刻想反攻倒算,破坏文化大革命所取得的成果,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使我们的红色江山改变颜色,让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今天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一位,就是这样的典型,一位破坏大好形势的典型!队里信任他,让他担任看场的工作,他却暗地里盗窃生产队粮食。这是犯罪,这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行为!几个月前,林彪叛党叛国,坐飞机逃跑摔死了,你难道也要追着他一块去吗?
大老黑一听这话,抬头瞧了一眼老猴儿,说,我追他干嘛?我可追不上他!
老猴儿一听这话有点儿气火往上顶,难道你还不服?你是不是想吃点苦头儿?
一屋子的社员小声地哄笑。
让他把脑袋再往下低点儿!有人说。
把他老二揪下来!又有人说。
大伙又一阵哄笑。
严肃点儿!老猴儿说,我们在开批判会,说话都注意点儿!
老猴儿冲大老黑说,你把头再往下低点儿!好好反省你的错误!你交代,你偷了多少粮食!
大老黑只象征性地弯了弯腰。老猴儿一看,这哪儿成!就上前揪住大老黑的脖领子,使劲儿往下按,大老黑的腰就往下弯了下去,脑袋瓜子差不多要够着膝盖了。老猴儿说,这还差不多!老猴儿心说,这要前几年文革刚开始那会儿,早打上你了,让你撅着就便宜多了!你大老黑也该,你他妈偷粮食准是给那娘们儿,你他妈还艳福不浅呢!
就这会儿,大老黑好像晕了,两眼一闭忽然间就栽倒在地上。
……
众人把大老黑抬回家里。赤脚医生也来了。大老黑就那么一直昏迷着。
大老黑侄媳妇守着大老黑,心里骂他,你图个什么?不缺你吃不缺你穿的,干那现眼的事儿!
大老黑睁开眼瞧瞧顶棚。他很清楚,老猴儿他们几个将他抬上一辆平板手推车,将他推回家里来的。他更清楚,赤脚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没出一点儿声响!也没一点儿反应!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老猴儿跟秀玲交代,好好伺候你二叔,他没大碍,大夫摸脉还是正常的。血压也还算正常,你给做点儿汤吧,等人醒过来到我家里告诉我一声。
大老黑在炕上翻了个身,炕烧得热乎乎的,窗台上点着煤油灯,灯火一闪一闪的。
噢,又停电了。
他咳了一声儿,声音沙哑,像嗓子眼儿里塞了棒子骨。
侄媳妇秀玲闻声掀开门帘。
你醒了?
大老黑说,没事儿。
叫大夫吗?
不,不要。我根本没事儿。
没事儿?
噢。他老猴儿……丫挺的……我不这样他饶得了我吗!
秀玲一咧嘴,情绪里夹杂着几丝不满说,你呀!这叫什么事儿呀!偷鸡摸狗的事都让你干了!我们都跟着你一块现眼!哼!你先把面条汤喝了吧!
大老黑瞧了一眼秀玲,浑身上下觉着难受……丢人不!你孙子明儿出门怕都得让人笑话!
再说那娘们,明儿再来别找轰……
大老黑的脑袋就轰的一下……
秀玲没再往下说下去,突然就止住了。
她感觉说得重了?
大老黑哪还有心思吃面条汤!他连脸都不敢抬起来了!他也没脸了,他感到窝囊得很!他恨老猴儿,那有什么用?老猴儿就是老猴儿,人家是队长!人家是领导阶级!
他想到了她,他的胸腔涌过了一丝酸楚。
他觉得他的梦想一下全碎了!像一个大花瓷碗没注意碰掉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想,要是不碎呢?口袋里的棒子粒一点一点儿攒多了……她又来了,她娇媚的神态,柔软的身子,满含感激的泪眼,蛇一样修长的手臂将他缠绕……此刻,他心里边像有个按钉在搅合,别提多别扭了!他紧锁着皱巴巴的眉目,心口窝像有个东西塞着……
没事儿你就睡吧!暖壶里有开水。秀玲在外屋没好气儿地说。
外屋门咣当一声。大老黑浑身也随之一震!
说实话,侄媳妇对他不错,平常有什么好吃的就端过点儿来,也时常儿叫他过那院吃去。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侄媳妇也像侍候她公公一样!六零年挨饿,大哥饿死了,他这当叔公的,知道该怎么做!他也对得起嫂子,对得起侄子一家!仨孩子他哪个不疼!
大老黑在炕头上,越想越难受。他想跟二栓妈相好的事,侄媳妇肯定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没有!大老黑什么都不想吃。
1972年的元旦悄没声地就来了。
天未大亮,院里院外银白一片,天空中飘舞着雪花。
妈推开屋门,一股冷气直扑到脸上、身上。她早起得焐猪食,然后还得熬锅粥。
雪看上去没下多长时间,地面上的雪还没脚面那么厚,脚踩上去发出的声响很轻。
妈背起背筐,到院外搓柴禾。一回头,看见二栓也起来了,妈说,你这么早嘛去?不是元旦放寒假了吗?二栓说,我去跑步,锻炼身体,跟小臭子、嘎子他们商量好了,要从村里一直跑到三里地开外的凤港河大堤,然后再跑回来。这大早上下雪,雪中跑步更有意思!你们也不嫌冷?二栓坚定地说,不怕!
二栓妈一边烧灶火,一边就想起昨晚开批判会。大老黑倒霉啊!怎么就逮住了他呢?他老猴儿可是什么屎都拉就不拉人屎的主儿!他不会轻饶了他!损着也得罚他二百斤粮食,要不就扣他粮票布票什么的!大老黑呵大老黑你怎么就不学得机灵点儿!大老黑呵大老黑,得回你晕了,要不这样,他指不定怎么折腾你呢!你现在醒过来了?现在怎么样了呢?
妈想去看他,可这前儿不合适!再说二栓爸最怕提到他!大老黑呵大老黑,你别有个好歹!菩萨保佑你!
妈心里就有些慌,心口窝儿腾腾直跳,一股凉气直往袄里边儿钻!
咝!灶膛里的火着出来了妈都没理会儿,直烫着她的脚了!
二栓他们四个人一直跑到凤港河堤上才往回返,小臭子在后面咧咧着,直叫,累死了!等跑进村儿,那雪还在下。
前面就听见有人在说话,谁呢?二栓一边跑,一边找,谁呀?干什么呢?
胡同里有几个人围拢在一块儿,二栓知道,那是口水井,是后街各家吃水的井……
这时,天色微明。二栓见井沿儿上四五个人……二栓脚步停了,小臭子他们也停下来。
二栓心里咚咚的跳……干嘛呢?挑水?没水桶呀!
几个伙伴呼哧哧喘气,嘴里喷着哈气……
先救人!快去找家伙,找绳子……
二栓他们就一惊!
捞井里的人!
啊?二栓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惊恐地望着井沿儿上的人……
井里掉进人了!二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
二栓疯了似地就往家跑!
天空中的雪花在舞……
二栓一下子就撞开了栅栏门儿……
妈!妈!妈!!
妈从屋里出来,见二栓气喘吁吁地,忙问,怎么啦?
二栓上气不接下气,说,妈,咱村北口胡同里那井里淹死人了!刚捞上来了!
妈的心一下子绷起来了!
谁?
大老黑!
啊……
妈怔在了院子里。
……
1972年的元旦来得无声无息。大老黑悄没声儿地走了。还有这雪,也是默默地默默地,显得那么静谧。妈的眼角发涩,却没让眼泪流下来。早上的粥那么香!妈打缸里捞上来个芥菜疙瘩,切成丝,点了几滴香油。妈显得很平静,洗了一只碗,干干净净地盛上一碗粥,又往碗里夹了点儿咸菜丝,然后,把筷子放在碗上……
一家人在喝粥,喝粥的声响滋滋的,此起彼伏,可谁也不注意妈在干什么。
妈在想,你怎么就走了呢!多凉的天哪!你肯定没吃早饭呢!就喝碗粥吧!我给你盛上了,啊?吃吧!香着呢!人哪能不吃饭呢!这么凉的天儿!真是的,吃吧!吃饱了不饿……
2010年6月17日夜半初稿
2010年7月15日夜半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