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古运河
叶文玲(中国浙江)
新千年欢声雷动之际,登上被《钱江晚报》装扮得像新娘一般的“千年之舟”,于是,与渐已被淡忘的古运河,我有了三天三夜的肌肤相亲。
被浙江好山好水宠坏的我,对天下景致,眼光常常是苛矜的。更何况我们的江海湖山是那样的名噪四方。滚滚钱江,滔滔东海,美仑美奂的西湖……浙江的河山,实在太多太多!
至于这运河么,哦,这古运河,不外是岸柳青青、长堤卧虹,即便有天光云影相映,古镇古桥绵亘,在许多人眼里,也是淡山闲水寻常姿色么?
前年有老友自远方来,游了西湖千岛湖,末了,却说要坐运河的船去苏州!她这一说轻轻巧巧,却被我一声长长的“啊”“啊”出来万千惊讶,两人便都圆了眼睛盯着对方,彼此都觉得怪怪的。
在我呢,缘由简单:舍快捷之途而取缓慢,实在不合当今的生活节奏;在她呢,认为我好赖做了十几年杭州人,还亏得是个作家呢,怎会如此不知荡舟古运河的旅行乐趣?
我怎么能忘怀古运河呢?中学读语文、历史,有关隋炀帝的残暴和开凿京杭大运河功绩的记载,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都已深深嵌在心里;而辛弃疾站在长江运河交汇处写下的那首词章——《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更令我这个当年的语文课代表热血沸腾:“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千古绝唱,更教我识得了什么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壮怀激烈。
我怎么能无视古运河呢?十几年虽未刻意亲近,但是上班下班之时,日日在它身边来来去去,运河的袅娜姿形,运河的两岸变化,无需刻意相看便似日月星辰尽在眼中;这十几年虽然不曾为之挥毫歌吟,但是,运河上大小舟楫远远近近的轰鸣,运河水冬去春来的起起落落,也总如大自然的固有气息,从未间断地缭绕我的倦梦。
尽管如此,一旦正眼相看,我赧然发现:对这有着2500年历史的古运河,我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么?人的盲目自大,有时真是端的可笑!
于是,就像被晚报骤然点了“醒穴”,我分外珍惜这三天三夜在马达轰鸣中的航行,珍惜这三天三夜中与来自四面八方各界朋友的交谈相聚。
因此,大雾弥漫不时壅塞的行驶之艰、河窄船多的开开停停乃至“开”了一夜还未“开”出城郊拱宸桥的尴尬、从苏州到镇江坐车1小时坐船却要14小时的颠倒取舍,都成为过后的笑谈趣忆;而对运河文化一镇一市的溯源式探寻、一程一程夜行昼停遇埠上岸的悠闲观光、与新朋旧友海阔天空的随意交谈、特别是参与为一对新人举行船上婚礼的种种热闹,更是几十年风雨奔波没有过的新鲜,也是孤行独旅难以得享的诗意和快活。
三天三夜的航程缓慢而匆促,结束行程归来,我发觉心线的一端已经系在了运河,我开始思念运河,就像儿时思念外婆!
外婆早已过世,但她那副饱经沧桑的容颜,她那双真正缠成了三寸金莲的小脚,她那花白而又绾得紧紧的小鬏,常常在秋风飘摇的时日晃现在我的脑海。外婆的一生是勤劳又善良的中国妇女的一生,外婆很平凡又很普通。每每在秋风乍起时想起她,是因为外婆那一头白发使少年的我知晓了岁月的苍老;外婆给我盖过的那床毛蓝印花土布的被褥,使儿时的我,分外感觉了冬日的温暖。
从运河联想到外婆,大概就在于行程的第一站——在余杭塘栖镇一上岸,便看到了寻迹古运河的第一座大桥——惠济桥。
哦,惠济桥,河边石阶青苔可见,桥头石碑铭文斑剥,这一切,不就像外婆的额头,纵纵横横尽是历史的沧桑么?行过条条弯弯曲曲麻石路,绕过幢幢新旧不一青瓦屋,我们又尝到了塘栖老乡殷勤款待的点心:喷香喷香的青豆茶、甜糯甜糯的麻糍团,这喷香,这甜糯,都是外婆灶头才有的呵!
三天三夜的航行匆促而缓慢,结束行程归来,我无法不将运河与对外婆的漫忆相连。于是,我对运河增添了莫名的惆怅和无限牵挂。
已为我们奉献了很多很多的运河,我们何曾好好相待于她?你看这河道的依然狭窄、你看这河床的逐日淤积;你看这河水的污秽、河上这许多不堪入目的漂浮物……哦,运河,我的外婆,你是不是在呻吟掩泣呢?
过了苏州,运河渐渐见清,江苏境内的河道水色特别是镇江河段的运河堤坝,确实比我们这边好了许多。但是,千里运河一脉通,不做千秋万代的根治,我们担忧迟早还会被日渐扩展的淤泥和污染吞噬。
知晓内情的说,江苏地段治理得好,是得到了世界银行的贷款。这些年来,我们有关部门为治理运河所化的钱,都可以铺满这条河了。
这句话,就像一声沉重的感叹号,闷住了所有的嘴。
千年之舟河上行,看着运河,想着运河,运河的命运成了船上同伴最共同的话题。说得热了,说得急了,年轻人腾地抛出一句话来:与其这样,还不如填了运河!
一语如重槌,令我心头一颤。
明知这话不过是一时冒失之语,但它还是深深击伤了我。
我断断不相信这会成为决策者的选择,我断断不相信这会成为将来的事实。
水是浙江的本源,水是我们的根,我们断断不能没有运河,我们断断不能斩断这条历史的文脉!
也许,我又做了一回忧天的杞人。但正是这次行旅,使我明白了要恢复古运河的真正美丽是如何艰难。
但愿我是杞忧。我只愧急切间写下的这篇小文,也许承载不了作为子孙的我们,理该扪心自问的这份愧疚和沉重!
心心念念中,我也得知有越来越多的人关切运河,有关人士正在做各种各样的努力。
但愿这各种各样的努力,就像前些年为拯救长城一样,是绝对有效的努力。
哦,古运河,虽然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你的怀抱中再乘千年之舟,但我相信并祝愿在第三个千年时,我们的子孙将绝不羞赧地放声高歌:古运河,我们永远的黄金水道!
这篇小文写在新世纪的开年,现在,当我重新“捡”出它时,不光我的家已经得住运河之畔的白马公寓,还切切得知了重新整治运河也是浙江省的战略部署之一,市府和省府正紧握一支如椽大笔,重新撰写运河文化。欣慰之际,心中的欢乐也如这运河水,怡然而悠然!
巧事还有一桩——刚刚接到北京通州文友又一次寄赠的刊物,更加欣喜。遍阅全国各地多如汪洋的报刊,且不说内容,光那刊物或报纸副刊的名字就五花八门,但是,直接以《运河》命名的,她是第一家!承载了如此意蕴深厚的文化,《运河》焉得不丰沛如天水!新年又临,为表示“咱们都是运河子孙”的绵密亲情,特将这篇小文与心意一同芹献于运河两岸的文友。
(叶文玲,女,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
附
叶文玲同志给本刊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