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玫瑰开
李延芳
“五一”节表妹婉儿和几个朋友去桂林玩,这一去就是溜边溜沿的一个黄金周。放松是假,躲避她男友远朔倒是真,害得远朔几次去她家里都扑了空。婉儿去了哪里,哪天回来,家里没人知道。婉儿是个倔脾气的姑娘,她决定的事儿九匹也拉不回来。
婉儿和远朔是初中同学。有一年冬天,婉儿来我家度寒假,鼓鼓囊囊的书包里一半是书本,另一半全是远朔写给她的信和贺卡。我们各坐在写字台的一头儿看书,母亲在屋角的炉子旁边给我们炒花生,花生味从一锅沙子里冒出来,整个屋子都是香喷喷的,也许是受到了花生味的干扰,婉儿开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抱起书包来翻腾。母亲把炒熟的花生过滤掉沙子,倒在桌子中央的一张大报纸上,我们围着报纸剥花生,刚出锅的花生烫手又汤嘴,婉儿叼着一颗花生米,抱着书包靠近我。背着母亲,她神神秘秘地打开了一封封信,悄悄对我讲起关于远朔的点点滴滴,红扑扑的脸颊上荡漾着少女的羞涩与幸福。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没想到她也会有这般细腻温柔的情感,竟也会如此炽烈地爱一个人。
我素来觉得婉儿是冷的,苦乐不侵,刀枪不入,从她的表情里我看到的永远是平静,很难找到一丝异样波澜的影子。去她家的时候,她顶多和我打声招呼就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了,说不清是烦我,还是怕我。假期里,偶尔她也会到我家小住几日,那完全是冲着母亲来的,母亲走到哪儿她就追到哪儿,小尾巴似的,弄得我都怪嫉妒的。母亲出嫁时婉儿还没有出生,算起来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按说不会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她们偏偏就投脾气,婉儿对其他的亲戚都爱搭不理的,惟独对母亲不仅言听计从,而且每次见面还少不了要起会儿腻,用母亲的话说,这叫“缘分”。“缘分”是一个挺怪异的字眼儿,再没道理,或者再难以理解的事情,一用这俩字儿来定性就立码合情合理了。
其实婉儿也挺可爱的,什么时候都是清清爽爽文文静静的,留着一个像电影《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那样的头发,小嘴一抿,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样子。她的五官中最鲜明的是眼睛,像一湖宁静的春水,在顾盼之间倒映着一切。我一直觉得婉儿和我有仇,从她斜瞟过来的目光里我看得清清楚楚,细想想又没得罪过她,而且她对其他人似乎也是这个样子的。
有一次,舅舅带着婉儿去城里,顺路到我家坐坐。我从花坛里摘了几朵铅笔花送给她。那花是我自己种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因为那开形状实在太像手工课上用铅笔屑贴出来的花了。它的扇形花瓣的顶端有一排规则的锯齿,酷似用转笔刀削那种多棱铅笔时产生的铅笔屑,只是真花的纹路色彩变幻无常,鲜红、深紫、淡粉,看似不经意地撒落,仔细端详却又是深浅跳跃,粗细相间,不知比我们刻意用彩笔画上去的精美多少倍呢。在邻居家初看到这种花时我惊讶不已,真有点梦想成真的感觉。我以为婉儿也会感叹大自然造物之神奇的,不料,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接过来,看一眼又放下。以后我把新摘的嫩绿嫩绿的葫芦送给她,她也是这副表情,平淡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傲慢,她好像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和她打交道就是这么没劲。
几年后的一天,舅妈吩咐我和婉儿去给舅舅送午饭,那一年婉儿已有十岁了。舅舅的单位离村子不足一千米,婉儿推了辆车,车把上挂了一个编织书包来装饭盒。回来时,她骑车走在前面,歪歪斜斜地行得很慢,迎面驶来辆汽车,她的车把摇摆得更加地厉害。我提着书包紧跟在后面,生怕她摔倒。那是在九十年代初,乡间的公路上不时有马车驶过,有拉砖的、也有卖菜的,一拉就是满满荡荡的一大车。马是特别吃苦耐劳的动物,而且还特别忠诚,通人性,可是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当时我们的对面就驶过来一辆马车,两匹枣红的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精神抖擞,那昂扬的姿态优雅而高傲。车夫往车辕上一坐,双手抱肩,腋下夹一根长鞭,双腿悬在半空,美滋滋地荡来荡去,嘴里还哼着小曲。我想这恐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驾驶员了。马车驶近了,我和婉儿便不由得向马车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婉儿的车把也随着头一起转过去了,自行车离马的身体越来越近,婉儿“啊啊”嚷着下不来车,不管车夫怎么心急火燎地“吁”,两匹马硬是昂首阔步我行我素,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智慧和力气,搬起自行车的后车架,猛力向外侧扔去。自行车倒在马路沿下,婉儿则一直骨碌到了河底,幸好那是在初春时节,河里没水,有的只是蓬蓬茸茸的青草和积聚了一冬的树叶,婉儿除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倒也没受什么伤。
这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我想起来还是心惊胆颤的,婉儿却是不以为然,还开玩笑说,是我破坏了她和马仅有的一次亲密接触。不过也正是那次意外化解了我们之间不知从哪里来的隔阂。
说起婉儿和远朔的初恋,是她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十四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感觉是最靠不住的,然而也是最纯净澄澈的,除了感情本身之外,不搀杂一点杂质。婉儿轻轻地打开一封封信,陪我浏览了一遍又折上,小心翼翼地装回信封,带着一种宗教式的虔诚,不知她在这以前的日子里已经独自回味了多少遍,今后还要这样重复多少遍。尽管,信中的不少字句明显是从别处抄录来的,比如那句“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可是婉儿不在乎,只要是写在纸上的,婉儿都格外珍惜。我不怀疑他们之间的真诚和热情,只是怀疑这种热情是否真的能持久,毕竟他们还是个孩子,或许,那只是天真烂漫季节里的浅浅点缀,也未可知。
以后婉儿上了高中、大学,远朔好像只读完高中就开始工作了,在婉儿的口中我没有再听到过那个名字。婉儿有心计多了,不会再把心事拿出来示人。她喜欢独自一个坐着发呆,或者眉头紧蹙,或者浅浅一笑,那杯酒是甜是辣只有她自己清楚。
工作以后的婉儿很少再来我家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家都少回了。有时,母亲会念叨起婉儿,学说几句她小时候的幼稚话。母亲最常说的就是:她让婉儿尝尝菜咸淡,婉儿说“姑姑,我可不吃咸淡(咸蛋)。”
我也会不经意地想起她,想和她说说话,这才想起,我不知道她的电话,不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不知道她的居所,她的一切我几乎都一无所知,我们在不同的路上跋涉,距离越来越远了。
有一天上午,不是周末,婉儿却莫名其妙地来了,而且足足陪了我一整天,她聊够了自己的工作和同事,又翻开我的读书笔记来看。那上面摘录的都是些名著的精彩片段,也有两部我比较喜欢,又不太长的小说概况,重要的情节基本上都收录在内了,可以说是个浓缩本。婉儿心不在焉地走马观花,纯粹是在消磨时间,翻到一部武侠小说时,她放慢了速度,仔细看完后,她抬起头望着我说:
“为什么人们都把玫瑰花看成是华而不实的东西?难道玫瑰就只会取悦于人吗?如果你本来就是一朵玫瑰花,和大青树在一起肯定会有距离感的。”我一头雾水,只是点头赞同。
婉儿走后,我拿出读书笔记看了一下,原来是女主人公遇到了两个追求者,一个才貌双全,满腹经纶,胸襟狭小;一个忠厚善良,雄才大略,心胸宽阔,女主人公分别把他们比作江南园林中的玫瑰花和云贵高原上的大青树,经过痛苦抉择,女孩最终选择了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青树。“人间纵有风波恶,大树盘根可护花。”看过这个故事的人大抵都会认同女主人公的选择的。婉儿是怎么了?
晚上,舅妈急匆匆打来电话,问婉儿来没来过。放下电话,母亲说:“这个倔丫头,我说她怎么有时间来看我呢?敢情是因为男朋友的事和家里闹翻了。有人给她介绍条件好的小伙子,她不见,偏偏喜欢上了一个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没工作的小子,真闹不清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挺聪明的孩子不该在这事上犯糊涂……”
婉儿的性格我是领教了的,你很难让她去喜欢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而她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不知道如何淡下来。我不知道她们所指的那“小子”是不是远朔,无论如何我都敬佩她的执著,只是不愿看到这执著泡在妈妈的眼泪里发芽。
后来证实那“小子”正是远朔。我第一次见到远朔是在一家花店里,婉儿和他一起在摊位上忙碌着,看到我,婉儿先是一愣,随即又马上回过神来,拉过旁边那个穿黑色T恤的小伙子给我介绍:
“姐,他就是远朔。”
远朔顿时有些局促不安了,抬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支百合含笑递给了我。的确,对于一对陌生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问候语了。
远朔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有着高高的个子,高翘翘的鼻子和两行重重的眉毛,说话慢声慢语的像个腼腆的小姑娘——含蓄内敛,这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几点。听说我要去接一位远道来的朋友,想买束花送给她,远朔立刻用一支火鹤、两只百合、三支天堂鸟和一些别的小花麻利地布置了一只花篮捧到我面前。花篮色彩斑谰,确是层层叠叠,浓淡映衬,浑然天成,丝毫不显零乱。我惊讶于男孩子居然也会有这么灵巧的双手和塑造美的慧心。不过,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了,细细想化妆师、服装设计师等很多温文尔雅的行业里,做得最出色的有多少是男性!因此我对远朔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期待与祝愿,这祝愿中当然也包括婉儿。
婉儿送我去车站,两条修长的手臂垂在身前,花篮在她的手下一荡一荡的。婉儿对我说:
“远朔的高中是在一所私立学校上的,费用很高,他家里的条件又不太好,当时,他很想送我一束花,可又没钱买,他就用一个玫瑰花的印章在每一封信的末尾盖一下,鲜红鲜红的,特醒目。其实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那时远朔说等他工作了,有了收入,他会天天送我玫瑰花的。”
我的脑海里立刻闪过婉儿为玫瑰花鸣不平的情景,禁不住笑了:
“啊哈——我说你那次为什么急赤白脸地为玫瑰花喊冤呢?原来——”
婉儿笑着摇摇头,又接着说:“离开学校后,他也干过些别的,可都没干长,最后才想到干这个试试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远朔没有忘记那些孩子气的天真承诺,果然每天把最好、最艳的花留起一支送给我,不单是玫瑰,各种各样的花他都想让我看到。有的花是很贵的,我挺心疼,这不是浪费吗?我想看自然会到店里看的,用不着非要插在我办公桌上,卖一支是一支嘛,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问。
“说我太小气,太婆婆妈妈了!哼!”婉儿的眉毛使劲动了动,带着老大的怨气。
她穿了一件白衬衫,一团头发从一个白色的发卡里撒下来,随意地垂在左侧的肩上。神情和言语中已颇有些家庭主妇的味道了——琐碎、细致、尖锐、刚中带柔,还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总之,婉儿是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无所谓了。
听舅妈说,婉儿和远朔自从那次争吵之后,婉儿就揽起了经济大权,开始为他们将来的日子精打细算了。舅妈拗不过女儿,也只好认定这是缘分由他们去了。舅妈对母亲说:“这丫头,还没怎么着呢就把人家小伙子管得服服帖帖的,多霸道呀!我要是有儿子可不让他受这个。”
家是心的归宿,树是鸟的归宿,港湾是游船的归宿,大地是雨滴的归宿,大海是溪流的归宿,婚姻是爱情的归宿。婉儿和远朔走过了十三年的漫漫长路,跨进那座神圣的殿堂似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可恰在这时,婉儿却选择了退出。导火索便是房子。
原本说好远朔他们是和母亲一起住大房子的,可远朔的大哥突然提出要搬回来,理由是:远朔的嫂子隔一天上一天班,在家的时间长,可以更好地照顾老人。婉儿二话没说,便和远朔转而去收拾远朔的大哥住过的那两间半地下的楼房。那房子是多年前远朔父亲的单位分的职工宿舍,他父亲去世后,远朔的大哥一家一直住着。四十多年的老建筑了,矮敦敦的,表层的红砖早褪了颜色,砖缝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红粉尘,矗立在一片后起之秀中间就像个风烛残年的憔悴老人。屋子里的情况就更差劲了,可怜的阳光从两小扇窗户里钻进来,照在临近地面的墙上,墙皮片片脱落的斑驳痕迹满眼皆是。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婉儿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远朔却总是有那让人不能理解的好心情,他乐呵呵地说:
“住在这里有一样好处,白天也能让人像在夜时一样睡得安稳,你上夜班合适。”
远朔打开了灯,屋子里陡然有了生气,驱散了婉儿的睡意。不管怎么说,这里就要成为自己的家了,婉儿和远朔兴致勃勃地筹划着铺什么颜色的地面、贴什么样的壁砖、换什么样的屋顶、买什么样的家具……紧接着婉儿就是马不停蹄去找装修工人、买各种材料,还特意请了假陪在现场。
一个大妈推门走了进来,问:“姑娘,你们这是——”
“哈,大妈您是住在这个楼吗?”婉儿笑吟吟地问。
老人“啊”了一声,婉儿接着说:“好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我也要搬走了。上边催了有一阵子了。”老人盯着工人们说。
“上边干吗要催呀?”婉儿问。
“这个单位的宿舍楼要拆迁了,你还不知道吧?”老人说。
“拆迁以后还分我们新房吗?我公公已经去世了。”婉儿急不可待地问。
“喔,你是吴师傅的儿媳妇吧?吴师傅这种情况听说是不给分新房了,哎,细情我也不清楚,你到门房那儿看看就明白了,那儿贴着通知呢。”
婉儿不禁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满怀歉意地唤师傅们停工。婉儿打电话,把关于房子的意外情况告诉了远朔,她问远朔该怎么办。
“你说呢?”远朔反问。
婉儿听够了这句话,迟疑了片刻说:
“我说——咱们还是分手吧!”
远朔嘿嘿地笑了,说:“别开玩笑了你。我看咱们先租套房子住好不好?反正我不租房我哥也要租的,他们的孩子在上幼儿园,光借读费一年就得万把块钱呢……”
婉儿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可每次都没成真,那不过是一句普通的气话,普通得就像两个小孩子玩过家家,闹了别扭,会小嘴一噘,赌气说:“我不跟你玩了!”过不了半天两人又在一起玩耍嬉闹了。婉儿的话并没有在远朔的脑子里留下太重的痕迹,有顾客叫他,他立即揣起手机忙着照顾顾客去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婉儿没有去花店帮忙照顾生意,一周过去了,远朔还是没有看到婉儿的人影,他这才意识到婉儿的话并非戏言,此次也非比以往。远朔从报上找到一则租房信息,离两人上班的地方不算太远,他联系到了房主,看了房,五楼,有简单的家具,月租金800元,他到处找婉儿,等她来定夺,发疯似的跑来跑去……
这时的婉儿已在千里之外的桂林了。她抱膝坐在竹排上,一条白丝巾从颈后转过来,垂在腿边,迎风招展。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壮族服装的漂亮姑娘,戴着亮闪闪的银饰,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悠扬的山歌,周围不时响起叫好声和鼓掌声,绿汪汪的漓江水在她的脚边淙淙流淌,水面上倒映着“阿牛哥”划船的优雅身姿,也倒映着婉儿石雕般静止的身影。她突然仰头问船夫:
“黄金周里你们这些服务行业的生意还不错吧?”
“对呀,这几天是最忙的时候了。”船夫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远朔的生意一定也不错吧?”婉儿轻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船夫弯下身问。
婉儿摆摆手转头去看那渐去渐远的象鼻山。
从桂林回来时,婉儿给我带来了一件石雕的工艺品。最下面是一座山,山顶上屹立着一座八角亭,亭内有人下棋,有人抚琴,有人观景,有老有少,姿态各异,神情不同,线条柔和,雕刻细腻,生动传神,老人的须髯、姑娘的丝绦、拨琴的手指都充满了动感,真的是栩栩如生。见我爱不释手,婉儿特别高兴,说:
“我猜到你准会喜欢的!”
“那你喜欢的呢?”我问。
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随即收敛了笑容,表情中没有忧郁,也没有解脱后的轻松。她的脸更苍白消瘦了,不知是因为白才愈发显得瘦,还是因为瘦才愈发显得白,总之是让人看着心疼。婉儿缓缓地说:
“直到最近我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是玫瑰花,而是大青树,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大青树。”
难道房子比感情更重要吗?我着实不明白了,我问婉儿:
“你曾经那么执著坚定,把舅妈气得半死,现在那些执著和坚定都哪儿去了?十三年了,不能因为房子的问题就……那也太孩子气了。”
“不,主要不是因为房子,是我自己不敢去面对以后的日子,以后的日子太实际了,想想都觉得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起这个家。”
我无法给她这个勇气,因为我无法断定她的哪一个选择是正确的,等待她揭开的究竟是一幅美仑美奂赏心悦目的风景画,还是一张乱纷纷的稿纸。就像我无法预知自己的将来。在纷繁复杂的片断之间组接,谁是把握生活的高手?谁又能给谁指点迷津?
为了不给自己留下反悔的机会,婉儿调换了工作,彻底跳出了远朔的视野,和过去一刀两断了。只是过去给她留下了一个病根——看不得花,看不得别人买花、卖花、送花、接受花,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时她就会心痛,无法医治的绵绵心痛。
人最难降服的是自己,最难骗过的也是自己,如果一个人已经化作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么,他(她)就会无处不在,即使那个人远在天涯。我们这个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一个寒冷风瑟瑟的下午,婉儿和远朔居然不期而遇了。
婉儿从超市里出来,冷气从四周袭来,她腾出一只手拉了拉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推起自行车刚要走,一眼看到站在停车场对面的远朔正在和一个大爷说话,他的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远朔不再租摊位了,改用了流动售花车。这是他们以前商量好的,可以节省开支。车身上喷涂的广告语也是婉儿最后拍板决定的:“心语留香”,是隶书,紫红的字迹分明惹眼。字的后面是一片玫瑰园的图案,图片是婉儿和远朔特意起大早去郊外的花圃里拍摄回来的,浩浩荡荡的气势非凡。一切都和婉儿当初设计的一模一样。婉儿的喉咙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透不过气来,她急忙加紧了脚步,但是,没走出去一米,她又戛然停住了。
“您说什么?大点声!麻烦您写在这儿!”远朔的声音异常的大,简直就是在嚷,他把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递到大爷面前。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大爷大声说。
婉儿放上车连忙走了过去,陪着笑问:
“大爷,我是他姐姐,您要买什么花?”
“我想问问这盆菊花多少钱,这年青人的耳朵,好家伙,比我还背。”大爷无可奈何地说。
“啊,五块。”
婉儿送走了顾客忙不迭地问远朔:
“你这是怎么啦?”远朔惊讶地望着婉儿,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怎么啦?耳朵!”婉儿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
远朔急躁地注视着婉儿的口形。婉儿抓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送到远朔眼前。远朔苦笑着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不清了。”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婉儿又在纸上写道。
“听不到你的声音有一对好耳朵有什么用?”远朔悠悠地说。
婉儿紧握的笔悬在半空,笔尖在纸上颤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婉儿俯在远朔的耳边命令性地大声地说:
“走,我陪你去看耳朵。”
“不行,我这儿还有一车花呢。”
“花我全要了!”
“什么?”
“花我全要了,连同你!”婉儿在纸上认真地写道。
婉儿带着远朔来看我母亲,我正在给自己的房门口钉一面琥珀帘子,远朔接过我手里的锤子和钉子叮叮当当地干起来。婉儿说:
“远朔得的是神经性的耳聋,可能会好,也可能再也不会好了,远朔很担心自己永远留在无声世界里,挺消沉的。”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好像还不错。“母亲看了看远朔说。
“我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婉儿说:“大概内容是说:在华盛顿的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出现了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弄瞎了眼睛、脸部受到严重损伤的残疾军人,他在兜售自己编织的花边。他的样子让人害怕,又使人开心,他之所以使人开心是由于他的胸前挂着一块‘中年商人商会’的牌子,牌子上有这样一句提词:‘伤得还算好呢!’远朔笑过之后说:‘你也在我的衣服上印一行字吧,就印:要比比嗓门吗?’哈……”
“看看可以了吗?”远朔说着从半截的珠帘里面钻出来。
我笑着连连点头。婉儿伸出一个大拇指,又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远朔孩子似的用手横扫每一串珠子,看着它们整齐化一地轻轻甩来甩去,快乐地吹起了口哨,《一帘幽梦》的婉转曲调伴着珠串碰撞的清脆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尽管他听不到,还是露出了一副陶醉的样子。我无法想象他那寂静中的幸福。
婉儿会不会真的在远朔的每一件衣服上都印一行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婉儿会永远做他的耳朵,做他的大青树,这是无需写出来的。
临走时,婉儿说她很喜欢这种琥珀帘子,尤其喜欢这种红褐色,浑厚深沉,雅致大气,这是一种很有包容性、又常看常新的颜色,回去她也要买两面,分别挂在他们新居的客厅和卧室的门口。
对着那一面摇摆不定的帘子我在想:并非所有的松柏树脂都能凝固成琥珀,这需要时间,可我的时间都消耗在哪里了呢?往日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早被风抚平了,或许这正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对我和婉儿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