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葬礼

崔仲岐（河北三河）

乔老爷在一个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夜里命归西天了。据说，他得的是暴病，其实暴病何尝不是小病得不到及时治疗，养病如养虎嘛。

乔老爷刚刚六十五岁就走上了黄泉路，早是早了点，但早有早的好处，趁着儿子手头有钱，把葬礼办得隆重一些，越显示出老爷子生前光辉的一生，越显示出晚辈对他的孝敬。

小门小户人家死个老子，办丧事很简单，按照有关规定，去火化厂将尸体火化，将带回来的骨灰盒埋在村外坟场里，新坟上插上一纸幡就行了。但是，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办理丧事也上了档次，不管活着怎样对待老人，死了都该是讲排场摆阔气，热热闹闹办丧事。乔老爷的仨儿子给他爹办丧事，就非常隆重。

哥仨花高价到县城木材厂购买东北产红桦木做棺材用，将老爷的骨灰盒套进大棺材里。凡是和乔家沾亲带故的都给了信儿，摆了三十多桌酒席，请了十二个吹鼓手带唱儿。出殡那天，哇啦哇啦又吹又唱，引得三乡五里的乡亲来看热闹。真是又风光又体面。

乔老爷这一辈子老实巴交，是一个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吝啬鬼，家雀从他家院里叼走一粒米，急得他满院子打转悠骂上小半天。但不等于他那仨儿子也老实巴交，也是个窝囊废。由于他们赶上了好政策个个过的小日子像火炭那么红火，足的流油。

乔老爷的大儿子乔宽是包工头儿。在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口号下，他积极响应。承包一幢楼之前，他给甲方某基建科长悄悄送了“红包”，等到施工时偷工减料糊弄人，再等到竣工验收时，那基建科长睁一只闭一只眼，使其蒙混过关。数十年间，乔宽在银行的存款数字直线上升。二儿子乔宏是信用社主任，谁家想贷款，就先得给他“进贡”或“回扣”。这一笔笔昧心钱，比他的工资高出几十倍。三儿子乔亮在撤乡并镇前的乡一级派出所联防队，人模狗样儿的，也是一个惹不起的村霸。

乔老爷一闭眼，这哥仨经磋商，一致同意丧事大办，每人拿出三千元办理丧事。

做棺材的时候，乔宽亲自督战，令木匠给做四、五、六棺材。何谓四五六？指的是棺材盖六寸厚度，前后堵头和两帮五寸厚度，棺材底四寸厚度。据说，这棺材的重量，往少说，也有九百多斤！

吃罢午饭，哀乐齐鸣，开始出殡。数十名小伙子费九牛二虎之力，龇牙咧嘴，喊着一、二、三上肩，从宅院里将棺材鼓捣到大门外的灵柩车上。由于棺材太重，当场就有两个年轻人把腰扭伤。

乡下娱乐场所少，尤其是妇女和小孩听说谁家死了老人要出殡，提前仨钟头就互相转告：“看出殡去！”“瞧吹儿去！”前来看出殡的人，可街筒子灌，比北京前门大栅栏还热闹，比年关前赶集办年货的人还多。孩子哭大人喊，乱成一锅粥，弄的村街上狼烟滚滚，呛得人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看出殡”的人，很少有人关顾乔老爷的棺材档次高低，都将目光集中在十二名吹鼓手带唱的人身上，尤其是那年轻的女歌手，论长相和唱腔，真比歌星韦唯还韦唯。有人说，她名叫小秋香，芳年二十一岁。见她歌舞时，那灵巧修长的身材，宛若水上漂泊的一朵美丽的莲花；那迷人的眼神，好像晚上天幕上闪烁的星星！

尽管小秋香在唢呐伴奏下边歌边舞，把场面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但乔老爷的三儿子乔亮的铁哥儿们，仍觉得不开心不过瘾。他们立在灵柩车上保驾护航，大声吼道：“大伙说，这小妞唱的够味儿不？”众人答：“接着往下唱！”是的，她必须往下唱，一直唱到日头偏西舌干嘴燥嗓子眼儿冒烟眼睛变蓝。她一直唱了二十多支流行歌曲，才被人替换下来。

继小秋香歌舞之后，顶替她的人是个中年汉子，见他抄起了唢呐，鼓起腮帮子，腆着大肚皮，使出吃奶力气，吹奏出一曲又一曲流行歌曲。他用活泼欢快的音符，吹醒了男女青年那爱的春潮；以滴血的嗓音，吹出了人间悲欢离合的喜悦和忧伤。最后，累得他“呼哧、呼哧”喘粗气。他的吹奏，满以为会博得人们的喝彩声，谁料，那立在灵柩车上保驾护航的“小瘦猴”说：“你刚才的吹奏，像驴叫唤似的，跑这村来现什么眼哩！”这吹鼓手不敢还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他心里暗骂：“村庄小嘎杂子多，坑塘小王八多！认了吧。”

灵柩车在村街上缓缓行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只有一箭之遥的村街，两个钟头也没走出来，真比北京城里堵车还要慢！

灵柩车刚停下，那“小瘦猴”嗷嗷喊叫，点名要小秋香再次登台亮相：“喂，喂，那个小秋香，‘唐伯虎’喊你呢！你他妈的听见没有？我叫你唱歌。”这话一出口，嗅着就青草味，多不人揍的。

小秋香被气哭了。于是，另一名歌手胖大嫂站出来亮相。她问“小瘦猴”喜欢听什么歌曲，对方说，喜欢听《浏阳河》！胖大嫂点头。于是，一种韵味颇浓的湖南民歌在乐器的伴奏下飘然而至：“浏阳河弯过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我们得解放啊伊呀伊子哟……”这首令人动情的湖南民歌，当即唤起老一辈农民想起了毛主席，……那怀念伟人的泪水哟，围着眼圈儿打转转。但是，老一辈人对毛主席怀着浓厚的阶级感情，喜欢听这支歌，不等于小青年也爱听这支歌。他们又点名要胖大嫂唱刘欢的《好汉歌》，于是，胖大嫂点头，见她挥动手臂，扭摆着“相扑”运动员似的身躯，放开歌喉，唱出了“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歌词。人们听后，报之雷鸣般的掌声。

日头偏西的时候，灵柩车才缓缓驶出村街。灵柩车刚出村，背后有人骂道：“活着不孝，死喽扯臊！”这意思是说，乔家哥三个在乔老爷活着之时，他们是不孝之子。

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灵柩车开到途中，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遭到三十名大汉的围攻和拦截。

原来这伙人曾跟乔老爷的大儿子乔宽南征北战，在他承包的工地上干过瓦木匠活，乔宽拖欠他们的工钱，三年不付给，多次登门找其索要，但嘴磨出茧子来也无济于事。后来，这些人听说乔宽他爹死后丧事大办，却赖着他们的工钱不付给，一个个急红了眼。经过串联，一致同意在这关键时刻行动，向乔宽讨还工钱，进一步说，决一死战。

面对这伙人的拦截，率先从灵柩车上纵身跳下来迎战的人，就是那侮辱过歌手小秋香的“小瘦猴”。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说：“干什么，找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料，被对方一黑大汉“嗖”的一个通天炮，击在“小瘦猴”的眼角上，刹那，就肿起一个大紫包。“小瘦猴”捂着眼睛，疼的鬼叫唤，再也不敢迎战了。

乔家哥儿们，眼见“小瘦猴”败下阵来，他们又气又恨，像恶虎扑食般围攻大个子，真是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谁料，这黑大个子在部队当兵时跟沧州人学过拳脚，他大吼一声，说：“杀鸡用不着宰牛刀！”他喝令自己人闪开，只见他纵身腾空而起，连续使用旋风脚，将乔家哥们连踢带打得一个个鼻青脸肿。他们被迫说软话求饶命，答应给老子的棺材下葬入土后，再付给拖欠他们的工钱，但是，对方不答应，硬逼着乔宽马上回家取款，当场兑现！

这些讨债的人，一直等到乔宽将拖欠他们的瓦木工钱取来。然后，按照保存的计工单，一笔笔核算清楚，他们才同意放行灵柩车。

拉棺材的汽车左耽误右耽误，直到夜幕笼罩大地的时刻，才到达坟场。谁料，那派人挖好的坟坑，不知被谁悄声给填上了！这真是，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乔家兄弟见状，气的咬牙切齿。于是只得令人用铁锨将土往外扔，幸亏是浮土，只一个时辰，就将坟坑开挖出来了。

这时候，“抬杠”的一拨人，在“杠房”老板指挥下，用小肩木从车上往下撬那重达九百多斤重的棺材，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将这笨重的棺材沉入坑底，然后盖棺钉钉，再堆起一个像窝头似的坟头，插上纸幡，迎风招展。

至此，乔家坟地又多了一个新坟，夜晚给坟场带来了阴森恐怖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