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吧哒”声
余 尘
二十年前,我们老家农村刚刚实行土地责任制,那时候我家里特别穷。大姐刚刚出嫁,家里七口人,母亲由于身体不好,很少时间能外出做工。除二姐外,我们其他兄妹四人都在上学。因此,一家人就靠父亲和二姐种田维持生计。我记得那时家里由于做工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家里粮食总不够吃,每年下来,我们总有三两个月的时间只能靠着野菜和一些杂粮以及东挪西借才能度日。每年二三月份青黄不接的那段日子,父亲总是拿着一个箩筐四处求助,一家人的生计才得以一餐餐的有了着落。那段时间,每到晚上,我看见父亲总爱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眉头紧锁,显出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因此,对我家来说,那个季节,真可谓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了!
一个月末的傍晚,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的父亲没有办法,带着我到嫁到几公里开外的大姐家里拿点粮食回家。离开大姐家里时,大姐除了送我们几斤粮食外,还给了我们一大挑子白菜,以便我们搭衬着多吃几日。那两筐白菜大约有八九十斤甚至上百斤的样子。父亲等大姐将菜装好后,就挑着担子乘着夜色拉着我往家里赶。我家乡在大别山区,二十年前交通那是可想而知了,山路崎岖得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跌你几个筋斗。那一天晚上还好,天上有月光,路大概还可以看得清楚。我那时才十三四岁的光景,父亲之所以拉着我来,纯粹是为了做个伴。因为农村人信鬼,虽然父亲不全信,但多少还是有点胆怯的。十几里的山路,万一撞到什么,一个人总不是办法。因此,拉着我多少可以帮着壮壮胆的。而且十三四岁的孩子在那时的农村做这点差事,无论如何也算是应该的。
父亲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我们很少搭话,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山路上由于静,我们的脚步声听得很清,尤其父亲肩头那根扁担发出的有节奏的“吧哒,吧哒”声,由近及远,将这本来很静的山路衬得更静了。偶尔父亲也叮嘱我让我看清楚路,不要摔跤了。临出家门时,母亲叮嘱我们要快点回家,一家人都在等着那点粮食晚上充充饥。因此,我们虽然饿着肚子,但还是忍耐着往家里赶。在父亲后面走着,趁着月光我看到虽然才五十多岁的父亲,背已经开始佝偻了,皱纹也布满了额头,一条扁担在他肩上不时从左肩换到右肩,而且还在有节奏地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那声音就如老妇人的低泣声,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重,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压抑。从这声音里我听得出父亲是很吃力了。从淡淡的月光里,我看到父亲那身单衣领也被扁担压得起了皱褶了,露出了红红的脖子。但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我走在父亲后面,看不过去了,虽然才十三四岁,远不够长出挑起那份担子的力气,但还是鼓着勇气对父亲说,让我来换一换吧。父亲低声回答我说,没事的,小心走你的路,不要摔着了。虽然父亲的声音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声音还是显得清楚,听起来很干脆。边说着,父亲又换了一下肩膀。我借着朦胧的月光,再一次瞟了父亲一眼,分明看到父亲的脖子已经被扁担压得很红了,他的背也分明已经弯了很多,但还不住地向前迈着步子,从他的步子看得出,那是一种赶路的步子,没有任何犹豫,一步接着一步。似乎要将这几里的山路一下子走完,一下子赶到家里。听着父亲这话,我没有办法只能跟在父亲后面一言不语地走着。
离家大概还有一两里地的样子,我再一次请求父亲让我挑一挑。父亲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没事的,你小心走吧,这些路不好走的,担子很重,你还小,挑不起的,而且,我挑着会走得快一些,他们家里在等着呢。并且父亲还说,这些担子等你长大了,你们再挑吧。父亲说这些话时,我当时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过了好多年后,回忆起这些话,我才明白父亲当时的意思。听着父亲这些话,我从侧边借着淡淡的月光,我再一次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脸上皱纹里已经渗满了汗水,才五十多岁的光景头发也开始变成灰白了。他边用衬衣擦着汗水,边努力地向前迈着步子,还是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父亲肩上的扁担已压弯了,两大筐白菜在父亲前后一闪一闪的,在有节奏地发着“吧哒,吧哒”声,这“吧哒”声一路随我们飘过来,又混着月光飘向遥远的夜空。那声音犹如冬日的雨点打在人身上,给人一种凉凉的感觉,想找寻又倏地不见了。父亲的背明显的弓了。随着担子的起落,父亲在慢慢喘着粗气。看到父亲的这个样子,我突然心头一酸,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但我很快用手拭干泪水,一声不响地跟在父亲的后面,直到父亲将那两筐白菜挑回家里。
自那以后,我总爱偷偷注视父亲在油灯下抽烟的神态,而且,脑海中总不时地晃动着那一闪一闪的两个大箩筐晃动的情景。后来,我们兄妹大了,我家的光景也慢慢好了起来,而且,我也考上大学,最后分到外省去工作了,渐渐地也就将那一次和父亲同行的事给淡忘了。由于工作的繁忙我很少回家,有时甚至几年才回一次家,和父亲的交流也就更少了,只偶尔同父亲通通电话。这之中,父亲从来没有主动让我回家呆呆,每次也只是叮嘱我好好干好自己的工作,为此,我曾在心底里责备过父亲,怨他没有一点怜子之情,所以有时即使有时间也就赌气懒得回家。
随着日子过去,父亲一天天地老下去了,最终,一病不起。他在病榻中的两年时间里,我也仅仅回家看过他三四次,每次我也总是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后来,在父亲去世后,我听大哥说,他在病榻里,总爱打听我的情况,尤其那一次听说我儿子出世了,他笑得很是开心。我在家里时,我从来没有见父亲笑过,唉,只可惜,那一次,我也竟没有看到父亲的笑容!
在父亲去后的这几个月以来,我一个人总爱坐在几千里之外的家里,想象着以前在家时的光景,已经淡忘了几年的那一次和父亲的同行的情景,竟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时,想象久了,眼睛意溢出泪水。今夜,在朦胧的泪眼中,我再一次向窗外眺望,窗外也是淡淡的月光,我似乎又看到远处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一前一后地赶着路,那高的正在将一大担沉重的担子从左肩向右肩移动,那条已压弯的扁担也在有节奏地发出“吧哒,吧哒”声,那声音听起来很远,又似乎很近……
2005年5月29日
(余尘,本名余柏槐,1971年出生,湖北黄冈市人,律师。现居北京通州,北京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