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
灰蒙蒙的空气制造了一个茫然的早晨。她站在文化街那棵银杏树下,已经很久了。夜里降了冻雨,街道变作了一条凝固的河流,从那河面上放射出一种冷酷的光亮。古老的小城胆怯了,沉默着忍受春寒的折磨。四周静寂得怕人,偶尔有一辆出来找死或是撒酒疯的汽车呼啸而过,或者不远的郊外传来几声狗叫,她便感到有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慰。当然,如果这时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会使她欣喜若狂的。昨天在电话里约好的,今天一起去京城看美展。美术馆那座金壁辉煌的大厅里,将展出她的处女作《白蝴蝶》。她笑了,翘起的嘴角像蝴蝶张开的双翅,很美。这时,忽然街上一声惨叫,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揪出了一滩血。这不是幻觉,卡车的轮下分明流淌着一股蓝色的液体。她的头轰地一下全炸了,没有了感觉。
围观、抢救、拍摄现场、涂擦血迹,一切都过去了。她苏醒过来,发现那群围观者朝她走来,一张张冰冷的面孔。她慌了,心想我怎么了?像遇上了强盗似的,她下意识地捂住了挎包。人群中终于走出一张熟悉而慈祥的而孔——父亲!她舒了口气。父亲和蔼地笑笑,摸摸她的头:“闺女,我想抽烟了,有纸吗?”她掏出一个本子递上:“随便撕吧。”父亲并不撕纸,把旱烟盒揣进衣袋,在本子上翻来翻去,翻出一张纸条,久久地凝视着。那张黑脸忽地阴云密布,又忽地一道闪电变得煞白,嘴角不住地颤抖。猛然间,他扬起一只手掌,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顿时,她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耳际响着父亲的狂吼:“畜牲,我的脸全让你给丢尽啦!你……你还不如让汽车撞死呢!”她不知道是哪个情种给她播下了灾难,也不懂父亲为什么把她视作笼中的小鸟。她还小,然而她退学了,被父亲囚禁在堆放废木料的厢房里。她没完没了地哭,后来哭累了,就望着母亲剪贴的窗花发愣,那是一对美丽的蝴蝶。于是,她想了许多许多……
空中撒下一缕白光,太阳钻出云层,满天飘飞着白色的蝴蝶,一只又一只朝她飞来,落在脸上,化做了凉丝丝的泪。她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棵银杏树下,依然在等那个人。
她追逐着成群的白蝴蝶,茫然地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父亲给她恢复自由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接受他所选择的新郎,尽管那个时候或许还很遥远,她答应了。因为她长大了许多,明静的月夜,她在想那种事情了。只有一点,她默默地刻在了心上:伸出手抓住另一个世界,再抬起脚踢翻父亲所制造的那个世界。偶然,她走进一个候车亭,看见条凳上坐着个男人,膝盖上放着画夹,手里握着画笔,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在勾勒她的形象。她警觉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后来她惊奇地发现,画面上那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自己,她的心砰砰跳起来。
“您在……等车?”她问。
“嗯……不,在等人。”他答。
“您在画……什么?”
“画你。”
“干嘛画我?”
“你很美……噢,就是刚才站在雪里思索的那副样子。”
沉默中,她坐到了条凳的另一端,静静地审视着他。
“你在……等车?”他重复了她的问题。
“嗯……不,在找人。”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是来接亲戚的吧?”
“不,是来找一位老师,当然也是朋友。”
“不用说,你是文学爱好者。”
“你怎么知道?”她把“您”改成了“你”。
“凭感觉。”他转过身。
“错了,我喜欢美术。”
他听了竟兴奋起来,于是开始大谈什么现代派、印象派、荒诞派之类。她听得入迷,于是坦率地承认自己什么也不懂,要拜他为师。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候车亭,又鬼使神差地踏进了温阳公园。面对公园幽静处那座松柏簇拥的春乐山,他想领她从曲折的石阶小路踏上去,可她偏要从陡峭的地方攀上去。他依了她。半山腰一块巨大的怪石横在前面,他跃上去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仿佛一只蝴蝶轻轻地飘了上去。怪石前方便是仙境般的春乐山顶峰。他敏捷地跳下怪石,而她却欲跳又止,像个撒娇的孩子,让他接住她。他犹豫了片刻,终于经不住那双眼神的诱惑,缓缓地伸出了双臂。她妩媚地一笑,弯下腰顺势扑进了他的怀抱。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疯狂地吻着,忘却了他们之外的世界。
“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他流露出忧郁的神情。
“我爱你,可没说非同你结婚不可……看你那害怕的样子!”她娇嗔地望着他。
“那……我们这算什么呢?”
“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说不清,也许我坏。”
“我们都坏,只是你别把我当成那种轻浮的人。”
“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甚至连你的姓名、职业、家庭住址都不清楚,那无关紧要。倒是我非常嫉妒你等的那个人。”
“她就是你。”
她从他的目光里知道了许多。情人的目光是敏感的。她微微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他更疯狂的热吻……很久,她没有触到那个灼热的、带着男子汉气味的嘴唇。睁开眼睛,他却没了踪影。陪伴她的依然是那棵银杏树。
她怕自己失望,从挎包里取出美协颁发的“让生活充满爱”绘画大赛获奖证书。望着鲜红的封面,她霎吋想到了卡车轮下的那滩血,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脑际。她不顾一切地穿过大街,拐进了一条深深的小巷。在那扇陌生的门前,她不加思索地敲击了六下。里面有人喊:“请进。”她听出是他的声音,一阵惊喜,继而从心底燃起一团怒火。走进屋门,她一下怔住了:床上侧身躺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床边立着两条栗色的拐杖。他正伏在床头为那女人按摩。见此情景,她的心涌上一股酸水,说不清为她还是为他?她想哭。
他没有表示道歉,也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从忧郁的目光里挤出一丝苦笑,送给了她。她想安慰一下那个可怜的女人,然而对方用刀子般的目光回绝了她并把她驱出门外。
在门外,他塞给她一封信,叫她回家再拆开。她带着复杂的心绪独自回到那棵银杏树下,打开了那封信。里面装着一片绿叶,她记得是他夏天从银杏树上采摘的;还有—首诗,是很久以前一位诗人写的。
我是天空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你我相遇在黑夜的晚上
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默咏着他录的诗句,她茫然了。
这时候,太阳投下绚丽的光芒,驱赶着茫然的世界,满天的白蝴蝶痴情地投入大地的怀抱。整个小城活跃起来,各种色彩、各种音响交织成一个新的美丽的充满活力的世界。
她想,过了早春,小城会比现在更美。她苦笑了一下,沿着太阳指引的方向,再一次穿过大街,走进那条深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