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700篇》

第101篇   老黄牛当了替罪羊

    1964年随浩浩荡荡的社教工作团去那个地方。不是说应该接受工农群众的教育吗，怎么竟来到这个教育农民的行列中呢？哦，一定是队伍里有一批够资格的教育者，我们一些所谓“可以改造者”是借机会去接受改造！

    这个村子连树木也很少，夏日没有遮阳的地方。有人说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那个年代一棵棵砍下丢进了高炉，化成了阵阵火光和股股青烟，结果只“炼”出来了一些铁疙瘩。

    这里的房子破烂，象是经过战争的洗礼。起程前我们学过一段时间文件，文件说是因为农村干部严重的“四不清”才把农民搞穷了。

    “四不清”干部真可恶呀。我不禁想起了元曲：“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中剐挎肥油，亏老先生下手”这个词句！

    我们三人住在原先养牛的屋子里，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经过一段“三同”后，上级布置我们开始进入清查干部的“四不清”问题。

    不很久时间，其它的队组传来惊人的战绩，一个村比一个村热闹，一个村比一个村的“四不清”问题严重，一个村比一个村的战果辉煌、成绩累累，独我们这个村显得冷冷清清。

    因为我们没有和上面保持着“步调一致”，于是副队长亲自来这“落后”村蹲点挂帅。我想，这位一定是有资格教育农民的人，不是为了接受改造来的。

    一次，他触景生情，讲了自己割盲肠的事：因为麻药过敏，只好用牛绳把他绑死在一张大条凳上，手术刀在他肚子上游弋……他讲时，我脑子里出现了杀猪的血淋淋场面，还有哇哇的嚎叫声。我似乎看见这位工作队副队长正血淋淋。令人毛骨悚然又可敬可畏。

    还想起大学时的一位领导，身材和个头与他挺像，穿着也很朴素。听说文革中挨批斗时那位领导昂着头、挺着胸，一股英雄气概，也是这等令人可敬可畏。

    我了运动的进展，队员“查三代”先行，副队长亲自带领我们自查三代。我只知道父亲，至于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则一无所知，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副队长批评了，我心里不服于是幽默的自说自话：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和我同姓。其他两位组员也没什么问题，于是结束工作队员的自查。

    副队长指示拿老保管“开刀”，当了那么多年保管，管钱又管物，能“清”吗！

    保管是个极老实忠厚的老人（其实才50岁），乡亲们都信任他。除人民币面额外他一字不识。比如他买东西差一元，公家的钱就在他口袋里，（那时候生产队非常穷）但他却非找队长替他写好借条、批好字，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元，把那张借条放进口袋。

    我们按规定曾经先“扎根串连、访贫问苦”，苦大仇深的农民们一个个都那么说的。

    他家的住房还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宅子的一间东厢房。只能放一张床和几个坛子，家里很穷困。妻子死了，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和他挤在一张床上。

    整这样的老人哪忍心，但不得不把他叫来“交代问题”，否则，我们就得去队部交代问题了。

    有人“传经送宝”，干部不交代便不让回家吃饭。我们实在不忍心饿他，12点过了会儿，趁领导我们的副队长不在悄悄的去叫他儿子把饭送来。碗里干巴巴的就一点辣椒。他能把大家吃穷吗？

    村子里从前有许多树，总不会也是他吃掉的吧。“扎根串连”中那些“根”们说，现在还算好，60年时更苦，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苦根苦果。

    据说60年时曾一板车一板车拉着老乡去后山“安息”，这几年总算还有饭吃。当年的口号是“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官员比高产，把数字报上去了，当然便要把粮食如数上交，等着“支援世界革命”呢。

    农民说，这几年有了好转，干部多吃多占确实也有，群众上工计工分，他们开会也计工分，晚上开会还拿队里的米煮饭做夜点。“根”们几乎都这样说。

    许多年以后才清楚了，干部多吃多占不是农民穷困的根本原因。何苦把他们当成替罪羊呢？

    四十多年过去，老人的“音容宛在”，他低头默默不语的坐在我门前的神态，还常常萦绕在我眼前。想起这位老实巴交的老人，心里一股苦涩。

    队部有一战绩赫赫的工作队员，高头大马、声音洪亮，屁股后塞了一卷杂志，鼓鼓的。穿件旧军棉衣罩住那鼓鼓处，一双军用大皮鞋，走路时雄赳赳气昂昂嘎哒嘎哒。老乡都说他是公安，屁股上鼓鼓的是枪。我明白那是唬人可不能告诉人家。

    提审“四不清”干部时，他在另一房间里“啪、啪、啪”地敲打电话机，直呼：“喂、喂、喂，公安局！公安局！”吓得“四不清干部”瑟瑟打抖、脸色苍白带青。

    我不想做出这样的辉煌战绩，宁愿碌碌无为，心里坦然。大队人马凯旋那天，我冷冷清清的坐在车后，无声无息地回到家里。这样好，坦然，不会过于内疚，不会做恶梦，只是常常想起那老实本分的老人影子，觉得他太冤枉了，觉得不该要他来“坐”了半天。

    拍电话机那人早已归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恶梦，去了九泉下，有有没有冤魂去找过他。

    那日月我最乐意做的事是用宋体字把《六十条》抄得整整齐齐，一大张一大张贴满墙。这方面当然比其它队组更卓越，我本来就是搞美术的嘛。老乡们说象是印出来的。我算是欣慰又心安理得。

    几十年过去，老保管一定不在人世了。儿子该也快有他那把年纪。猜想他儿女一定住了新房，分来的那老地主的东厢房留着堆放农具。现在是各家各户自种、自收、自己保管，老保管不必担心他儿子孙子接他的班，也当替罪羊。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的儿孙，我一定会把他爷爷当替罪羊的故事告诉他。告诉他我常想起老人那老黄牛一般的身影、声音、容貌，还告诉他我的不安与歉意。

    又想起了那首词，尤其最后那句“亏老先生下手”。只是老先生不是这老保管，老保管虽然老，哪能是先生？“老先生”该是天天坐着翻书本的。老保管目不识丁，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