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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定存(山西保德) 大河失色(外二篇)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6 2 阅读:1909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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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定存(山西保德) 大河失色(外二篇)

     

     

    黄河之水天上来,如果黄河从兰州直奔潼关,然后入海,是最近的距离,最顺畅的路线;然而仿佛是为了寻找黄土高原,从而使自己成为黄河;又仿佛是嫌太短太直而少了生动,黄河到兰州之后,突然又扭头北上,穿越青铜峡,漫过河套地区,曲曲折折,或紧或慢,如同一条巨龙在觅路。行到河口镇后,黄河终于发现目标,于是毫不犹豫,以雷霆万钧之势,急速南下,在黄土高原上掀掉黄土,切开岩石,硬生生地切出了这道由北向南的晋陕大峡谷,把黄土高原劈为了两半。黄河在晋陕峡谷中一路呼啸,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就争相扑入黄河怀抱,使黄河水颜色突变,声势大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出龙门”,黄河在晋陕峡谷内奔腾激荡,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河。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从兰州上包头再到潼关这是最大的一道弯。

    黄河从远古走来,一直以雄浑壮阔的气势和泥沙多而留于史册,留于人们印象之中。“黄河之水,泥居其七”,这使得人们认为黄河变清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远在先秦时代,就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诗句,意思说人活不多久,哪能等到黄河变清。后又有“黄河清,圣人出”的说法,以为黄河变清是一种难得的祥瑞吉兆,黄河变清就会圣人出世,天下太平,就会妙不可言。所以每遇河清,古人就当作大事,不吝笔墨,喜滋滋地记于史册。《保德州志》记载,元、明、清三朝,晋陕峡谷保德段的黄河先后在1362年、1489年、1501年、1507年清过四次,最长的一次清过七天。

    祖先们梦寐以求,以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很简单地就让我们给赶上了。黄河在这个世纪之交不动声色地就变清变瘦了。保德县和对岸的府谷县都在何中筑起护堤,各自把半个县城搬迁到昔日的河滩上,使得河道只剩原来一半的样子。站在护堤上看,黄河水从天桥峡中涌出,缓缓向西流去,河水呈碧绿色,在黄河大桥下面,落差大一些的地方,河中居然还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而今如果把一位从未见过黄河的人带到晋陕峡谷,让他看一眼脚下清澈的河水和白色的浪花,他万不敢说这就是黄河。在人们印象当中,黄河是天上之水,是无风三尺浪,是桀骜不驯,是让多少英雄豪杰也谈之色变的大河,万不该是这样。但这确确实实十二十一世纪的黄河。

    和过去许多时候一样,梦想实现之日,却是人们失望之时。一条雄浑壮阔的母亲河,变为一脉清浅的细流,总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与伤感。忧虑之余,人们就更加怀念起黄水浩荡的过去。

    上世纪60年代末,我看到黄河的时候,黄河还是老样子。水面直挤到峡谷两岸的山脚下,小心翼翼行走到半山腰的小路上,失足便会掉入波涛滚滚的大河中。因此,读到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折服得我五体投地。

    如果在一百年前说到黄河变清,人们会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也想象不出变清的黄河将会怎样,变清的黄河还是不是黄河;而再过100年,人们大概也很难想象昔日一年四季,浩浩黄水溢满山川的景象。

    往昔的黄河大浪淘沙,汹涌澎湃。上世纪60年代以前,夜深人静的时候,保德全城都能听到黄河雄浑的涛声。枕着这涛声,人睡得就格外香甜。而今小县城里各种噪音彻夜不息,难得安静。即令安静下来,也听不到黄河的涛声。黄河已掀不动波涛,黄河悄无声息就从小县城的身边滑过。如果说过去的黄河是一位风风火火粗犷豪放的北方大汉,而今的黄河已平平淡淡,成了一位慵懒的少妇。

    上世纪60年代以前,小县城的人都吃黄河水。每天清晨,沿黄河边上,挑水的人你来我往,形成一道特殊的风景。挑回家的水浑浊不堪,需要沉淀一番后才能饮用。所以每户人家都用两个水瓮,轮番澄清。那时人们盼望,什么时候黄河变清就好了。而今黄河倒是清了,但有毒物质却严重超标,再也不能饮用了。

    2004年农历七月十五,处暑已过去一星期,我站在保(德)府(谷)黄河大桥上,看到脚下窄窄的略带几分清亮的黄河,再一次彻底地失望了。2004年从春到秋,黄河居然没有发过一场大水,沙滩上的杂草居然能寿终正寝,在秋风中高兴地舞动着成熟的金黄。人们倾倒下的一堆堆垃圾及挖沙留下的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沙坑,全都摆在河滩里,十分扎眼。要在往年,这一切都会随着夏日里几场大水一抹而去的;而在今年,居然没有一场能够淹过沙滩的大水。黄河从此不再咆哮,黄河全然没有了力量和脾气,黄河变成了一线清流,黄河不黄,黄河失色了。

    近三十年里,我住在黄河边上,日夜守着黄河。从办公室后窗上就可以看到黄河悠悠向西流去,看到血红硕大的夕阳落到黄河上面。但要具体问我黄河的巨大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一下还真说不清。就像眼看着一位壮年汉子变得老态龙钟,我们却说不清他是在哪一年变老一样。黄河的事也是如此,不觉之中,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恐怕用不了多久,我们要记录的不是河清几日,而是要记录水浊几日了。

    有些曾经以为是千古不变的事物,不知不觉之间就变了,而且是在几十年间就变了。是什么力量使然?是人力?有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历史上,我们这个时代将注定要被频繁提及,一方面是因为无数科学技术的发明和应用,而更多的,则是因为这个时代改变了延续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几十万年的自然景象。

    我守在黄河边上,默默地注视着它的未来。

     

    河柴·

     

    家门前的黄河,依旧在流,仿佛亘古未变。但仔细想想,黄河其实每天都在变,还不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所说的那种变化,而是一种十分深刻的变化;有些曾经在何种流淌上万年的东西,居然几十年间就淹没在了浪花之中,比如河柴和鱼。

    黄河鲤鱼很有名,《诗经·陈风》中已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诗句,意思是说难道吃鱼就非要吃黄河鲤鱼才行吗?可见早在三千多年以前,人们就把吃黄河鲤鱼作为一种奢华在互相攀比,大概和现代人抽中华烟喝五粮液酒差不多。到后来,又有鲤鱼跃龙门之说。唐朝章孝标有师专赞黄河鲤鱼:“眼似珍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沉,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所著《枣林杂俎》称:“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

    黄河鲤鱼中的极品,是天桥峡所产的石花鲤鱼。天桥峡位于保德县城上游20里处,两岸绝壁,落差大,水流急,是黄河上一个险要去处。峡内石窟石缝众多,生长一种石花草,市鲤鱼觅食生长的好地方。石花鲤鱼只限于天桥峡才有,产量很少。其特点是赤眼,金鳞,十片大甲,脊梁上有一条红线。16972月,康熙皇帝亲征噶尔丹路经保德,地方官唐文德献上石花鲤鱼。皇帝享用后大家赞赏,在给心腹太监17封信的第三封中写道:“二十八日,到保德州,黄河边上,朕乘小船打鱼,河内全是石花鲤鱼,其味鲜美,书不能尽。”皇帝喜欢上石花鲤鱼,命令以后每年进贡。从此,石花鲤鱼“本资民用反为殃”,成了保德的一个祸害,地方上常年派12条官穿为皇帝捕捞石花鲤鱼。按例,进贡皇帝的鱼为140条,但各级官员层层加码,到头来保德每年要上贡4000条。春夏秋三季捕到的石花鲤鱼全部养起来,到冬天,把鱼吊起,一层一层淋上水,形成冻鱼,然后启程上贡。直到辛亥革命后,保德进贡石花鲤鱼的苦难历史才告结束。

    据《保德县志》主编陈秉荣先生讲,他最后一次看见石花鲤鱼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而今,莫说石花鲤鱼,就连过去满河乱游的普通鲤鱼也很难见到。在上世纪中叶,夏季里一场洪水过后,黄河滩上大小水坑中,有三分之一是水,三分之一是泥沙浆,还有三分之一就是被大水冲昏了头的鲤鱼。人们随便拎一只脸盆就能从水坑中取出鱼来。黄河里看见门扇大的鲤鱼也是常事。虽然保德县城紧傍着黄河,但当时这里的人们还没有吃鱼的习惯,也不钓鱼捕鱼。只有在捞河柴或者捡河柴时碰到鱼,才把鱼和河柴扔到一处。而今,小县城的人也优雅起来,每天清晨和傍晚,黄河边上总有一长溜的人在垂钓。清风习习,河水悠悠,清晨朝霞灿烂,傍晚夕阳注下满河金辉,情调倒是蛮浪漫的,只可惜是无鱼。费好大功夫钓上来的,都是只有拇指大小,这里人称“沙锥子”的小鱼。一月两月,偶尔有高手吊到一条半斤以上的鱼,就要成为一种美谈。现在黄河里大一点的鱼是鲇鱼,这一带俗称绵鱼,但也为数极少。如果肯下辛苦,划一只小船,拖上网,在黄河上来来回回转悠两三天,运气好的话,可以捕到一两条这样的鱼,每斤可卖带一百元左右。

    家乡黄河里的鱼大量减少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是被人打捞而尽,而是被各种污染所绝。

    怀念已经失去的,是人的普遍特点。常有老年人伫立河岸上,望着变清的黄河感叹说,有鱼的时候,不知道吃鱼,现在知道吃鱼了,鱼却没有了。

    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家乡这一段黄河上的鱼很不被人重视,沿河人民对鱼的热情,远没有对河柴的热情高。下,上游深山老林里来的洪水,会把大量枯枝活树等带入黄河。每逢黄河涨水,上一场洪水退下时留在河滩上的腐枝败叶,被人们称为“河柴”的东西就被重新漂起,排在水头上推下来。河边的人不用看水势,只要看见河沫多起来,就知道又涨水了。

    黄河涨水的时候,水头上是一层厚厚的河沫,像是很有气势的先头部队。但熟悉黄河的人都知道,那里面有用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只是报告人们又涨水了。随着水势不断涨高,河面达到好几百米宽,河中心大浪排空,一排排浪头就像一座座黄土山头,堆起,坍塌,在堆起,在坍塌,相互撞击,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河面上笼罩着洪水相击形成的黄色水雾,河岸上弥散着浓浓的泥土腥味,这时候,河柴就下来了。连片的河柴在浪峰顶上飞一般掠过,如同一队队在炮火硝烟中冲锋的部队。间忽,会有一两棵大树呼啸着从河中心冲下去,仿佛是统领众多河柴的将军。在大批河柴呼啸着飞向下游的同时,也有一部分疲惫了的,渐渐掉了队,漂到靠岸的洄水万里。

    这一带的黄河从峡谷中通过,两岸干石山上少有树木,无柴可打,加之又没有煤矿,所以河柴就成了最好的燃料。每年夏季,沿着黄河的村子里,家家都要和河柴打交道。加有男壮劳力的,就在涨水时捞,没有男壮劳力的,就等水退后到河滩上去捡。

    捞河柴的场面惊心动魄,蔚为壮观。前面河中心洪水奔流,浊浪连山排空,涛声如雷;脚下洄水弯里,河柴密密麻麻,随水转着圈子。捞河柴的汉子只穿一条裤衩,有的甚至全身赤条条,手拿铁叉或铁耙,或下到齐腰深的水中,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把一堆堆的河柴扔上岸或者推上岸;岸上,女人和孩子忙着做接应,把河柴转移到高处,防止再次涨水而前功尽弃。有时河柴中会夹杂着一两条被水冲昏了头的鱼,人们也不会对它多加关照,只是像扔河柴一样把它扔上岸。谁也不会因为捡鱼而耽误了捡河柴。因为鱼只能是一时的口福,而河柴是一年的燃烧呢!夏天过去,各家院里院外就码起了高高的河柴垛,一直烧到第二年再捞河柴的时候。

    河柴中,有的能在黑夜中发出悠悠的蓝光,我们称之为“夜明柴”。据说那是深山老林中存留多年的腐植树枝。每每使得小孩子们在夜晚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奇怪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河柴中还能夹杂着一些其他东西,如木瓜酸枣以及瓜菜等等;最多的是如同珊瑚珠一般的木兰兰果,果实坚厚,虽在惊涛骇浪中滚过,但大都能完好无损。从河柴中捡出,擦一下,深红光亮,放入口中,酸中带甜,是一道美味。

    洄水弯里,有时能转回一棵树,于是众人合力把它拖上岸;有时是一口猪,一只羊,或者是一匹狼,反正不管是家禽家畜还是山狍野鹿,只要捞起来,看到的人都有份儿,。人们称之为“河利”。不愿看见的东西有时也会出现,有时会随水转回来一具死尸,赤条条的。尽管有些不愿看见,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虽然不是救命,不能胜造七级浮屠,但让死者免受水冲浪打之苦,也是积德之事。捞河柴的人也不惊怪,像拖一节树桩一样,把他拖上岸,盖一些河柴河沫,等待上游尸住家一路哭哭啼啼下来认领。认领时,大都会有一点酬谢。如果长时间无人来认领,凡打捞时在场的人就得像分河利那样,一道再来埋死人,这大概该叫做“河害”了。那时黄河上的死者,多数位船工或是山上沟里种地放羊的受苦人;如今这种情况基本没有了,偶尔有河水冲下人来,绝大多数势投河自杀的。

    黄河里的河柴,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一年一年减少,而今是彻底没有了。不要说河柴,就连些河沫也难得一见。没有河柴和鱼的黄河好单调,少了色彩,少了浪漫。黄河依旧在流,飞逝的浪花淘汰着风物,淘洗着岁月。

     

     

     

    “后沟没水了!”

    腊月二十晚上下班回家,一脚踏进门里,一脚还在门外,老父亲就急切地迎上来,告诉了我这一不幸的消息。我说下午上街,遇到进城办年货的乡亲,他们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说后沟的水没了。父亲说完后,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像是问我该怎么办。

    正月初六,乡下一位本家来访,进门寒暄没三句,他就直愣愣地说:

    “后沟没水了!”

    仔细盘问才知道,腊月十五早上,人们照例到后沟的泉边挑水,一下发现向来欢快的山泉像是生了病,变得少气无力,涌出量明显少了很多。第一个挑水的人把这个消息带回村里,不多时,泉边就围了一群人。大家像守护一个病人似的守护在泉边,一边七嘴八舌议论,一边瞪大眼睛观察泉水的变化。虽然人多情切,但却无力回天,眼看着泉水越来越少,到第三天太阳落山时已经细若游丝,到晚上八点多,在一片灯笼火把之下,在人们长吁短叹之中,山泉流尽最后一滴水,闭上了泉眼。

    半个腊月,村里人反复研究,一致认为是附近的煤窑大肆开采,挖断了山泉的血脉。但大家也具体搞不清楚是哪一座煤窑惹得祸,因为大山底下,有好几座煤窑在日夜生产着。

    后沟是村子后面一条不算大的石沟。像黄土高原上所有山沟一样,沟掌是在一座山脚下。山顶上是厚厚的黄土,黄土底下是著名的保德红土,红土下面是巨大的砂岩,泉眼就在沙岩下的页岩中,离沟底一丈多高。泉眼周围是大片大片常年绿茵茵的苔藓,衬托得沟掌更加清澈凉爽。泉水叮叮咚咚落入沟底后,顺着满沟碎石曲曲折折地流入村前的朱家川河,在行十几公里后汇入黄河。山泉的出水量不多,大约每天两百来方,养育着周围五十多户人家,养育了我的一代又一代的祖先。

    在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上,沟不在大,有水则灵。沟沟两面的土石坡上,不只是哪朝哪代的祖先们,开出了七高八低或只有炕大的小块地,引泉水灌溉,栽种各种蔬菜。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这些小块地成了社员们的自留地,各家一年的菜蔬就靠着巴掌大的地上来产出。夏天远远望去,七零八落的小块地全然就是一个大盆景。在这盆景中,有五个菜畦是属于我家的。经过一个冬春饥荒的煎熬,每年初夏,我都急切地盼望畦例的青菜、豆角、南瓜快快长大,有空就去观察。有时蹲在菜畦边,看得直恨不得去拔苗助长。终于等到第一把青菜、第一捧豆角上了饭桌,那嫩绿的颜色,那鲜美的味道,送口中时那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感觉,叫人今生今世难以忘怀。

    沟里还有众多杨柳树。仲春时节,杨柳依依,鸟声上下,再起加上孩子们吹出的声声柳笛,满沟里生机盎然。村里的牛羊晨出暮归,都要在沟里饮水嬉戏。夏天中午,人们从山上劳动归来,总要先在泉下喝足水,然后再洗上一把脸,然后才回家。夜晚后沟也不寂寞,会有各种野生动物前来饮水。

    高中时读古文,最不喜欢柳宗元,觉得他的文章念起来缺乏韵律与节奏,背起来更为吃力,不如苏轼和范仲淹。但是唯有“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这两句我十分欣赏,只看一眼就背会了。因为这两句活脱脱就是月光下的后沟,我见得多了。

    上世纪70年代学大寨运动中,生产队组织社员在山泉下面修了一个库容约一千方的小水库,使后沟又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罗嗦半天,后沟说到底也就是黄土高原上一条有细细清泉的小山沟而已。但在我看来,这泉、这沟、这小水库,就像是黄土地上的一块绿宝石,风景美不胜收,功绩无可代替。

    有好几个晚上,想着曾经养育过我的泉水突然间没了,我就觉得生命力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忧伤地在心底默默唱起《怀念战友》这首歌:“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师归来嘟它尔还会再响……”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又一朵生命的浪花干涸了。

    这股泉水诞生于何时?没有经过地质学家考证,不得而知。大概是生成于某一个地质年代,比如寒武纪白垩纪或是新生代的第四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股水的年龄远远大于我们人类的年龄。在人类出现之前,上苍就在这山沟沟里安排好了这乳汁般的甘泉,用以养育自然界众多的生命,养育我的祖先。亿万年中,历经多少次山崩地震等自然灾害,山泉没有受损;然而今天,被山泉养育大的人们却反过来把山泉给彻底毁了。

    后的水没了,满沟蔬菜将不复存在,动物们也再不能在月光下来此饮水,后沟将变成一条死寂的荒石沟,祖祖辈辈喝泉水长大的乡亲,突然没了水,一下子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失魂落魄,茫然无措,如同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说:“后沟的水没了!”

    没了水的后沟是怎样一种情形,我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得见,比看到还要真切。但是,我还是在正月十五专门去看了一回,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动机和目的。看到的,除去干涸的泉眼和那一大片死白的苔藓以外,水库里的冰也陷到了库底,说明库里的水也不知漏到了何处。

    晋陕蒙交界这一带,黄土高原支离破碎,老天爷十年九旱,自然条件极其恶劣。为此,上苍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在地下埋藏了大量矿产资源作为补偿。上世纪以前,这些资源基本没有开采,穷苦幽灵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守着不走,人们期盼着靠开发资源来摆脱贫困。而今资源是大规模开采了,但前景又远不如想象得那般美好。生活尚未改善多少,环境先就破坏了许多。地表开裂,村庄塌陷,山泉枯竭。不挖煤时吃不好饭,挖煤后连水也喝不成了。

    楼房塌了,还有重新盖起的时候;道路烂了,还有翻修的时候;所有人造的东西,我们都可以使之再生。庄稼绝收了,春天还会再来;树木倒下了,人还可以再栽;甚至大地开裂了,也还可以慢慢地平复。但黄土地上的山泉是唯一的,没就没了,再也不会有了。它不像济南的趵突泉,虽然一时不喷涌了,但只要补入地下水,趵突泉还会在喷涌。山泉被人挖断血脉后,跌漏到黑咕隆咚几世几劫也填不平的煤矿采空塌陷区里去了。一脉又一脉天地之灵气,一股又一股养育众生之水,从此都一去不复还。也许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有水会从比山泉低出很多的煤矿坑口涌出来,但,那已不是原来的水,那是饱含各种有害物质的废水了。

    大山底下的煤被人挖出,汽车拉,火车云,早已不知在那一座锅炉里化作了烟和灰。流淌千秋万代养育无数生命的泉水突然跌落得没了踪影。只有小水库里最后几块残冰,像是这黄土地上又一滴凄楚的泪。

    黄土高原上,煤的产量一年比一年多,从远古而来的生命之泉,一年比一年少。黄土高原本来就干旱难耐,散布在各个沟沟岔岔中的山泉,勉强维系着高原上众多的生命。我不敢想象,黄土高原在失掉这些山泉之后将会怎样,众多的生命在失掉这些山泉之后又将会怎样。我为养育我的山泉死去哀悼,也为更多夭折的山泉而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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