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银 小说三题
宽 容
一棵冠盖繁茂的枣树,整个身子在墙里,耳朵悬在墙外,艳艳的大红枣引逗出许多过往中学生的口水,于是瓦片、木棒甚至鞋子纷纷向耳朵飞去。
他们来去迅速,像阵旋风,很有些贼的身手。
耳朵很快显出如洗的赤贫,他们开始打身子的主意。瓦片打着旋,木棒翻着花,像罗纳尔多踢出的香蕉球,奢望大红枣顺从地随弧线滑出。妄想总归是妄想,迸出的大红枣寥寥,连同瓦片、木棒以及偶然失手的鞋落在墙里。万幸的是随一声重咳,鞋会及时跳出来。
“……那家伙还行!”旋风一致的定评。
这天,他们远远准备好子弹,想再展各自的绝技。到跟前见一地大红枣,他们蜂拥而上,抢着,吃着,装着……突然觉得不对劲,没有风,大红枣怎会落在墙外?明白了,这是有意铺排的最后盛筵。
“那家伙够意思!”定评在旋风心中升了格。
不知是出于胜利还是自责,或兼而有之,他们纷纷攀上墙,见过的要再看一眼,没见过的要见识一下大红枣的主人。他们心中的那家伙原来是个极普通的中年人,在平平静静看书。
在和谐中送走大红枣的酸甜,送走少年人的孟浪,也送走那个宽容的秋季。
多少年后,那家伙进入人生的熟透期,亦如风干的大红枣,褶褶皱皱的,躺倒在路边。他咿呀难语,失去记忆,不知自己是谁。招来许多人围观,有人叹息,有人打探,有人同情,但没有人付诸行动。
终于有人上前,扶起那家伙,要打车给送回家。周围人投出惊疑目光,不知是应赞许还是该劝阻这种雷锋行为——这是诚信大面积流失的时代,人与人有着太多的戒备。救人者洞悉周围人心理,露出生怕被讥为傻的情态,不问自答:他们家不会讹人的,我知道,当初……没少吃……他们家枣……
岁月是流动的,宽容却永驻。
你永远做不到
卓天然资本雄厚——身姿娉婷,漂亮脸蛋,不说国色天香,也属省市级。后天条件也优越,有个很有钱的爸爸。青春妙龄的她该微风细雨般滋润,然而她很不舒服,内心深处汩汩流着不平衡之水。
丽是她高中时同级不同班校友,同她一样被同学誉为校花,争奇斗艳在校园里更在各自心中。她们校园里碰面总是相视一笑点头而过,从未认真说过话。后来丽上大专,当然是那种大帮轰的大专。她考上一类本,等她大学毕业,比丽步入社会只晚一年,不想就这一年,竟使她与丽之间有了遥遥的距离。丽成了名人,什么杰出青年、自强能手、创业名星,像冰雹一样毫不吝惜地朝丽头上砸。卓想不明白,丽只有姿色勉强能同她打个平手,其它简直不入流,怎会如此突飞猛进?
一天,卓碰上丽,当然这是蓄谋的碰。露出显然的不忿,问:“——嘿,这一年多你是怎么闯荡的?”
丽似隐含着十足的回击性给卓个很绝望的回答:“你永远做不到!”
卓百思不得其解,她有什么独到修行自己难以企及……甚至想到卖身,大姑娘开放禁地犹如敞开供应的商品,毫不新奇,思来想去觉得她不会如此幼稚这么武断。卓将碰钉子归结到自己少诚意上。
卓本想就此绝望,安安静静过富家小姐生活,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丽不仅频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还当上这代表那委员,在这几十万人的城市里大小事都有了发言权。
卓又一次碰上丽。这次将所有不忿都埋在眼睑深处,以讨教口气说:“请点拨点拨我,你是怎么拼搏的?”
丽哈哈一笑,脸上表情十分复杂,是那种大获全胜后尚有些许遗憾与遗憾未能攻取到更轰轰烈烈的胜利那种相混杂的表情。回答却同前别无二致:
“你永远做不到!”
这大大激起卓不服输性情,决心要见识下丽所恃仗的无坚不摧的法宝。丽的亲朋,熟悉丽的人,认识丽的人,甚至与丽有过接触的人,凡是卓能联系上的,都不惜时间与耗费从恻面巧妙地调查丽。出奇的是对丽清一色的褒奖,而且到紧要关节处都躲闪过去,似心有灵犀地遵守着一项潜规则。
卓暗暗叹息:“这个世界怎么了,真让人捉摸不透!”
卓决心再见丽,这次不是碰的方式,而是约丽到一家很上档次的饭店,她完全一副向教授求取真知的学生样子。
然而丽十分不耐烦,对桌上的饮料小吃视而不见,坐也不肯坐,大有路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不等卓表明心意,倒先开口:“你是不是还是老问题?”
卓脸冲桌子点点头,以表虔诚与渴望,将本已满满的饮料杯又给点了点,并朝丽身前挪了挪,心中暗想,这回你还好意思用那句小视的话“你永远做不到”敷衍我?
有了毫不敷衍的回答,大出卓的意料,几乎将她击晕:
“——同你爸睡一宿觉!”
悭吝的称呼
一个不出名的小村,上苍赐予两个同等聪明的小生命——梅和芹。
梅的爸爸是支书兼村长,所以她常在妈妈怀中掰指头数家中来了几位客人,捏子七哈子八勾子九她比划得像模像样。芹不会,爸爸是个纯正的农人,家中极少来客人,一双小手常被妈妈握在掌心拉着去喂猪。梅一口气能说出勾子九那么多好吃的,芹只有发愣的份儿。
尽管影响智商的营养出现差别,促其早慧的幼教也有了不同,村里人还是认为梅和芹的聪明在伯仲之间。当然,这是私下里的、心底的评定,公开的当然是梅聪明。
梅和芹同一天上学。
小学是一师一室一校的复式班,马老师工友校长一身兼,辛苦且潇洒。马老师善观天时顺舆情,梅的聪明也就显得分外绚烂多姿。梅的学习成绩总是第一,芹第二。
渐渐大了,芹心中生出个奇怪的圈——梅要是考了双百,她也是双百;梅要是单百,她也不会是双百;梅要是没有满分,她也就一百不百。她对爸爸妈妈说:
“马老师有点那样……”
“哪样?”面对妈妈的盯问,芹无法回答。
爸爸对国际大事大政治不懂,对小村的事似乎也不通透,硬硬地来一句:
“你多用用功,比什么全强!”
芹在希望与失望中读完小学,同优游春蝴蝶般的梅共同升入镇中学。梅感到不适,没有马老师没了第一,没了表扬没了赞誉。她怀念小学美好时光的同时也开始怀疑,那段时光是不是真正属于自己……荣誉的天平向芹倾斜,老师和同学都毫不吝惜地将“尖子生”、“优秀生”抛给芹。第一与梅彻底无缘,而与芹的距离越拉越大。梅试图追赶,然而心有余力不足,自觉成了溃堤的小河,再难正常有序顺淌。
中学毕业,芹考进县高中,梅连复读的勇气也没有,默默加入修理地球的浩荡大军中。
多年之后,芹大学毕业,在家乡小镇银行工作。梅深埋了少年时的辉煌理想,同许多村姑一样皈依千古的圈——结婚,生孩子,依附男人生活。丈夫是门里出身的花匠,她便在小镇卖花。马老师已退休,常路过梅的花摊,也到芹工作的银行取养老金。他以为桃李绽放,自己可享其美。出乎意料,第一次与芹见面,似不认识,结结巴巴叫“马——老……”他还很耐心地等一会,也没听见“师”字出口。
马老师十分困惑,大人物,大学问家,大名星,功德圆满且上了年纪,姓后加个老字。现在他成了马老……尽管迷惘,令人玩味,总比梅的容易接受。
那天马老师在梅的花摊近旁盘桓,一个喝多酒的小青年骑车朝他冲来,梅见了大叫:“老马——”他躲过小青年的车,“老马——”这称呼永远归了他。
马老师怀念老师老师不绝于耳的日子,许是当年听多了听惯了甚至听烦了,没听出特殊味儿,没觉有多么稀罕。现在很希望耳边有老师老师这种声音的鸣响,也好滋润干渴的心田。然而越想得到却越得不到,芹别出心裁叫他“马老”,梅叫他“老马”,多个师字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