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岩 女  人

早晨还没睡醒，就被一阵尖厉的冲击钻钻墙的声音吵醒。她翻个身，嘴里嘟哝一句，本想接着睡，但那声音不绝于耳，且一浪高过一浪。她看看表，才七点钟。谁家这么早就装修，真够讨厌的，没办法，只有起床。

她穿上睡衣，蹬上鞋，挽起头发，胡乱洗两把脸，便去楼上探个究竟。

赶情就是自己家的楼上在装修，这家房子自从被买下整整五年没人住，也没有出租。这个地段，这个楼层，这个面积，如果出租，每月至少租一千八，谁家这么有钱，几年白白扔掉好几万。

工人们忙忙碌碌，蚂蚁似的搬搬运运。一个女人，灰头土脸，估计是哪个小工的老婆，也在帮着干。自己这打扮，往这一站，很不搭调。

她叫住小工的老婆：“大姐，这家的主人呢？”

女人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看她：“我就是。”

她缩缩脖子，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您还帮他们干活呢。”

“这样快些。”女人说完，眼神不再看她，分明懒得和她啰嗦。

她有些没趣，只得打道回府，一边走一边乖巧地说：“大姐，缺什么只管到我们家拿。”

没多久，她就把楼上的情况探听个一清二楚。

那女人，本地区某高中的正校长，就是法人。而那高中，是本地区最好的高中，是本地区所有家长无限神往的地方。

女人的丈夫，和老婆比起来就逊色得多。某中学的办公室主任，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两个人的儿子，今年上高中，理所应当上了他妈妈的学校。

孩子学习很好，即使没有妈妈这个后台，凭实力也能考上这所高中。因为孩子上高中，学校离这里近，所以全家就搬到这所房子来住。

每天，女人都开一辆黑色顶级配置的索纳塔上班，男人开一辆红马六。这个小区不是富人区，但是这里的房价却也让实实在在的工薪阶层汗颜。所以，楼上这家一出场，便在小区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多么幸福的一家。

所有人都这么想。

自从楼上住进了人，他们家就失去了往日的安宁。

每天夜里，她几乎都听到女人的呵斥声。她想像不出这个家有什么让女人不满意的地方。她到阳台尖着耳朵听，女人在责怪孩子不好好学习，儿子一般都沉默，偶尔顶撞，结果招致妈妈更猛烈的责难，有时还要摔东西。

她踮着脚跳回来，猫一样钻进老公的被窝，朝楼上努努嘴：“黄脸婆又发脾气了。”

“他们家不睡觉那别人家也陪着不睡了？”老公有些不满。

“可不是吗，但人家吵架咱们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家好像十二点以前没睡过觉，每天早晨五点多钟那女的又吹起了冲锋号。那女的一定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不把能量彻底消化掉就舍不得闭上她的嘴。”

她的话把老公逗笑了，老公用力抱抱她，好像在对她说，还是我的老婆好。

自从知道那女人的身份，她就费力地讨好她。她有自己的算盘，邻里邻居的，以后儿子上高中，说不定求到她。

每次在楼道里遇到她，她都满脸堆笑：“大姐回来了。”

大姐并不喜欢她，朝她点点头，从不多说一句话，犀利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别打你的如意算盘了。

女人的态度让她很不受用。这种女人，自以为是，视天下所有的女人为敌人，因为她是一个毫无女人味的女人。虽然女人从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眼神有某种蔑视她的味道，好像自己是一个被别人包养的二奶。

她很气愤，我可是明媒正娶过来的，但这话只能对自己说。瞧她那相，长得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了，还一脸的雀斑。多贵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地摊货。骂归骂，也只能心里骂，毕竟还想求人家，她不死心。

一天，又在楼道里碰到那女人，她死气白咧地把女人让到家，说话绕呀绕呀就绕到孩子上高中的话题上来。女人干净利索地告诉她：“我们学校的规矩，够分数录取，分数不够，十分以内，交五万元也能录取。这两个条件不够，谁的孩子也别想上，不能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女人的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她的最后一点希望之火。

五万块钱她不在乎，只是儿子已上初一，且分数差得有些远。

“哼，我就不信，局长的儿子分数不够你也敢不录取。”她心里有些恨她，看着她更难看了。

从此，她看见她也爱搭不理的了。甚至为了气她，她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看见她老公就热情地打招呼。

女人看她的眼神更不屑了。

其实，从开始的第一眼，那女人就讨厌自己，她有感觉。难怪，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类呢。虽然只相差几岁，她俩就像两株草，那女人是秋天的草，枯黄暗淡；自己则是春天的草，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与灵动。

她对自己还是蛮自信的。

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考的大专，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分到某机关电教室。

和老公认识虽然不是父母之命，却也是媒妁之言。老公是同办公室好朋友的弟弟，是好朋友先相中了她，说自己弟弟的电脑坏了，叫她帮忙给看看，其实就是相亲去了，只是自己被蒙在鼓里。

那时的老公已小有成就，是一个建筑公司不大不小的包工头。自己有一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自己有一辆车，虽然只是夏利，但十几年前就很抢眼了。

老公的择偶标准，第一要漂亮，第二要个原装的。这两条她都符合。

给老公修电脑时她想，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笨，这不是毛病，只是常识，他都不懂，还老贼头贼脑地偷看自己，真是讨厌。

修完电脑，老公邀请她吃饭，她当然不肯。这时老公的姐姐已经找个理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老公只好送她回家，她的矜持激发了老公的斗志，大有不把她娶到手誓不回头的决心。

从此，老公时不常地去看姐姐，还带着小礼物。姐姐和她一个办公室，老公便不露声色地对她大献殷勤。

她是个聪明姑娘，早看出了老公的企图。对老公的印象还算不错，就是有两点不称心。老公的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自己穿上高跟鞋和他一般高。再有老公比自己大八岁，她有些不甘心，总感觉凭自己的条件还能找个更好的。

老公便采取老家战术，从她父母和弟弟入手，到了她家又是干活又是给钱，把他们哄得乐颠颠的，反过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家条件不好，父母是农民，弟弟还在上学，需要钱呀，爱情也要面对现实，她只有认了。

事实证明她没有嫁错。

和老公结婚后日子过得还是蛮舒心的。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为了买房，借钱的借钱，贷款的贷款，每天焦虑不安。自己却稳稳当当，很是得意。老公在家最小，上边五个姐姐，非常受宠，自己抱着个金蛋过日子，当然也沾光不少，而且还没人和自己争宠。

和老公日子过久了，舒舒服服的。再时不常地忆苦思甜，便觉得老公个子也不矮了，面相也不老了。

她怀孕了。

老公异常激动，说什么也要她辞掉工作在家踏踏实实保孩子。她当然不肯，老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每天磨她，都快声泪俱下了。

“亲爱的，”老公叫她：“你天天和电脑打交道，电脑会辐射我儿子的，你在间接杀我儿子你知道不知道？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好不容易老来得子，你可怜可怜我吧。再说，我挣的钱够咱们花不完的。”

“我总感觉和你认识的那天起就被你牵着鼻子走。”她哭了，从农村考出来多不容易，“万一哪天你不要我，我怎么办？”

老公笑了：“我这模样能找到你八辈子烧高香了，我还怕你哪天不要我了呢。如果你不要我，我还有儿子呢。”

为了稳住她的心，他们那时又买了一套大房子，老公毫不犹豫地写上了她的名字。

还能说什么呢，她辞掉工作，安安心心在家保孩子。

后来，她生了儿子小胖，随之，地位又升了一格。

开始，她情绪低落，浑身像长了刺，很不适应。生了儿子，她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没有时间不适应了。儿子大了，她身上的骨头都待酥了，想着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公的事业不大不小，稳步发展。大到家里有了三套房子，现在住的是第三套，其它两套都租了出去。家里有了一辆车，宝莱，中档车。她丝毫不羡慕坐宝马的女人，她知道，如果有一天，老公的宝莱换成宝马，那里面坐的十有八九就不是自己了。小到吃喝不愁，想置办件衣服也是信手拈来。可惜有了漂亮衣服穿在她匀称的身材上，却找不到合适的场合去展示。

曾经，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穿着最时尚的衣服去接儿子。她盼着所有家长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还会有某个家长问：“你是孩子的姐姐吧。”

但结果令她大失所望，每个家长都伸长了脖子盼自己的孩子，个别家长交头接耳，也不是在议论她而是在谈孩子的学习。倒是儿子小胖，看见她，旋风般跑过来：“妈妈真漂亮，我妈妈最漂亮！”

她高兴得抱着儿子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带着儿子去了麦当劳。

往事可堪回首。只是儿子的学习成了她的心病。哪个女人不是带着心病过日子的。

转眼楼上搬过来半年了。

相互之间说话越来越少，谁让不在一个层面上呢。但她倒是挺喜欢那家的儿子。孩子高高大大，嘴唇上一层绒毛，一看就是家庭管教过严的青涩少年，看见她腼腆一笑，笑容是真诚的，不像妈妈那般冷漠，爸爸那般世故。

一天早上看见男孩提着旅行箱往外走，她帮男孩抬了下去。男孩感激地朝她笑笑。

“干什么去？”她小声问。

“我妈带我去青岛，她们单位组织的。”看得出，男孩异常高兴，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很多。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看见那女人拎着小皮包，斗志昂扬地走了出来。她便扭过身往别处走去，男孩也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当天晚上，楼上一片静寂，家里就变得异常安静。

她笑着对老公说：“我想起了毛主席写的一首诗，叫《送瘟神》。”

老公醒悟过来，笑出了眼泪。

第二天，她去五楼的夏奶奶家送点东西，往回走路过三楼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现在想起来那个女人实在有些傻，如果女人看见她接着往上走和她擦肩而过她是不会多想的。但那女人在三楼就停了下来，看见她眼神有些慌乱，伸出手想敲门却又不知敲不敲。这时，重点高中女校长的老公把门开开了，那女人迟疑一下，一下子就从缝隙里闪了进去。

“天哪！婚外恋！”直觉在告诉她。并且她看到了作案现场。

她回到家里，心狂跳不止，比抓到自己老公还亢奋。

她呆呆地站立半天，总是回不过神来，脑子细细地回放刚才的情节。没错，准是婚外恋。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停地笑，丝毫没有注意儿子已经观察她半天。

“妈，您怎么了？”儿子吓得有点岔声。

“哦。”她这才坐起来，理理头发：“儿子，没事没事，学习去吧。”她挥挥手。

儿子乖乖地走了，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她。

晚上，她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和老公叙述一遍。老公异常冷静：“你们女人，就是闲的，拉老婆掖舌的。”

老公的态度激起了她强烈的不满：“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我亲眼看见的，又没造派人，再说了，我也没和别人说呀！”说着说着，她突然警觉起来，“你说，你在外面是不是也这样？”

“哪能哪能。”老公嬉皮笑脸。

她沉浸在喜悦中，懒得搭理老公。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楼上两口子吵架，摔东西，最终离婚了。

她想，如果女校长知道这事肯定会离婚的。那么强悍的女人，眼里又不揉沙子。

这几天，她就像一只整装待发的猎犬。每天只要听见楼道里有动静，她就会跑到门镜里去观察。结果令她有些失望，没有看到第三者，她很想仔细看看，那个替自己出气的女人是不是很美。倒是那个男人下楼买了一趟菜。嘴里哼着小曲，走路三步变作两步，连跑带颠，整个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变化，好像回到了十七八那纯情的初恋时代。

几天后，女校长回来了。看来这一趟玩得不错，虽然晒黑了，却也神采奕奕。

看到两个人的样子，她心里冷笑。表面看着多么完美的爱情，就像果园里那最大最熟最红的苹果。它每天都高高地高傲地挂着，接受阳光最多，接受人们的敬仰与羡慕最多。它虽然表面珠圆玉合，完美无瑕，切开它，却也千疮百孔，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瑕疵。

她曾经看过一句话，说第三者有些时候能稳定夫妻关系。那时她觉得这句话纯瞎扯。现在琢磨琢磨，颇有些革命道理。

就说楼上那家吧，女校长训斥爷俩就像训斥不听话的学生。孩子还好接受，丈夫怎么受？只得到外面找平衡，情人不一定很美，但要温柔，要知冷暖，这两点，很多女人做不到。那个没有女人味的女人，所有男人都不会喜欢，但男人却需要这样的女人。

话又说回来了，情人未被发现也许是稳定剂，被发现了会是什么呢？

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透露给女校长。其实，只要女校长稍微对她好一点，哪怕看她的眼神稍微平和一点她都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但那女人永远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她咬咬牙，我非要拔掉你的公鸡翎。

她佯装和女校长在楼道里偶遇，然后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

那女人吓一跳，因为很久一段时间两人碰面连招呼都懒得打。

“大姐。”她凑近她，心虚得很。

女人仍然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姐，前两天是不是家里来亲戚了？”她咽了咽唾沫，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亲戚？什么亲戚？”女人有些惊讶。

“喔，我以为，我以为是您妹子呢，在您家住着，长得可真漂亮。”她听到了女校长的心跳。

说完她赶紧跑了，她以为她说完以后会如释重负，会有抱负以后的快乐，但她却感觉心更沉重了。

她还以为她家会打成一锅粥。她每天都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真奇怪了，楼上没有一点动静，平静如初，甚至比原来还平静。在楼道里看到他们一家人，也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女人，脸色黄得可怕，人好像被抽干了水份。

怎么回事呢？一定是自己的告密计划失败了。那个狡猾的男人，不定怎么把自己的老婆给糊弄了。

很长时间以后的一段时间，她没有看到那女人，甚至感觉不到一点她的气息。倒是看到几次那孩子，每天哭丧着脸，没有一点精神，看见她也不再笑了。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天，她实在沉不住气了，敲开了楼上的门。

男孩正在吃方便面，父母不在家。

看到她来，男孩站起来，有些局促。

“吃吧吃吧，你爸妈呢？”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他们有事出去了。”男孩说完低下头。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阿姨好吗？”

男孩咬咬嘴唇，下了很大决心才对她说：“妈妈不让我告诉别人。我妈得乳腺癌了，现在住院呢，我爸爸在陪床。”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阿姨……”男孩抬起头，成串的眼泪往下滚落：“我妈会死吗？”

她的眼睛也湿了。

“不会不会，现在的乳腺癌都可以治好，你要好好学习，别气你妈。”

男孩不停地点头。

“走吧，你妈不在，以后天天到阿姨家吃饭。”

男孩不肯，被她硬拉了过来，就像拉着自己的儿子小胖。

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一切。

夜色有些深了。

秋天的凉意阵阵袭来，人们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回家睡觉了。

几个男孩子，穿着初中校服的男孩子在小区的运动器械上坐着运动。他们对别的运动项目不感兴趣，有的荡秋千，有的玩转椅。几个上小学的男孩子排不上，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

忽然，那几个男孩子齐刷刷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学习学习真叫累，学费学费真叫贵……”

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