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津俐 西塘小记
失却了时空的旧梦,隐没在历史尘埃里的繁华,行走光与影的世界里,不经意间,就成了画中人物。
——题记
厌倦了都市的喧嚣,倘若还能在如诗如画的水墨意境里听到丝竹细细,流水依依,还能在斑驳与繁华里轻舞流年岁月,那么,这个地方,便是西塘了。
西塘,古称胥塘、斜塘,又名平川,在春秋战国时代,曾是吴越两国相争的交界地,故也有吴根越角之称。现有居民一千多户,因而被称为“生活着的千年古镇”。
临近西塘时,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滑过眼眸,斜斜地抚过心坎,远望处,山影如岚,很自然地溶入澄澈如洗的碧空。古镇的长街曲巷,黛瓦粉墙,飞檐漏窗,在一堤如烟的绿意里若隐若现。桨声四起的流水,一拱如月的石桥,笼在宛转的旧梦里,以低调微吟的缱绻,在透明的时间里和屋前屋后的苍苔绿藤做着切切的私语。
长廊写意
绿波轻漾,临水映人,轻舟柔橹,如梦如幻。西塘沿河而居的人家,用一根根圆木柱子撑起黑色的瓦棚,缓缓倾斜的姿式长达千余米,如一曲悠长的曲子,时而高扬层叠时而低回绵延,如此蜿蜒起伏而又和谐统一的廊棚在今天的江南古镇中尤显特色。
长长的廊棚,古朴的木质建筑重重叠叠,鳞次的墙檐泛射着暗涩的光,有阳光透过,恍在时空的隧道里行走,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和那怀旧的情结在隐隐轻蹑。目光停留在雕栏的木格子上,轻抚着朱颜犹存的斑驳痕迹,思绪如缕缕烟花,缠缠绵绵弥散在那些似水的流年里,依稀之中仿佛看见了柳亚子先生和南社的文朋诗友们在乐园客栈的廊棚下饮酒作赋,击节而歌。想象着那些倚栏笑谈家事、国事、天下事的欢愉,一时间,恍若隔世。
清风徐徐,绕廊而过,如一圈一圈的年轮,辗过漂浮的空寂,以湿泽的静影,沉浸在水中。透过廊顶的间隙,细数着光与影的流落,青砖黑瓦的色泽在悠然中渐渐老去。
也许烟雨中的长廊应是另外一种情调吧,试想一个人漫步在这充满古意廊棚下,聆听着棚上被雨点轻轻敲打的声音,看着那一串串晶莹的雨珠从廊檐垂滴而下,平日娴静的河面上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在舒展,一层层水雾在恣意弥漫,任自己的心情被感染,任自己的灵魂被涤荡,任生活中的凡尘俗事随波远去,那份心情,也许正是无法言喻的怡然与惬意了。
古弄探幽
弄堂是西塘的脉络。
西塘有一百二十多条弄,最宽的弄约一米开外,最窄的弄仅限一人侧身而过。这里,听不到人声鼎沸,看不到车马熙攘。孤独与怡然同时在心里萌生开来,静穆而空灵。宅弄深处,弯延曲折,光线暗淡,两侧的青砖马头墙高高地立着,扶着墙行走,仿佛在记忆的峡谷里穿行,有着迷惑的飘渺,视线过处,一片弥漫的悠长,像梦飘过又消散,远去。一些空置了的想象和情怀,被岁月的手翻开,那些如檀香般柔和的粉尘,幽幽而来。断椽几许飞檐在,小楼何人曾临窗。幽深的小弄总给人以一种凄婉迷茫之感,如丁香般的哀愁挥之不去。一扇扇虚掩的门楣后面,阳光透过小小的天井,缓缓移动,似流金撒在了斑驳的木墙壁上,光阴的声息静在一块块青砖上,让人无不慨叹,逝者如斯也。
一直都认为弄堂是可以与人交流的,走在已不知记录了多少代人足迹的青石板上,轻蹑的足音回响在深长深长的弄堂,仿佛一曲古老的歌谣荡在缄默的城堡,是谁在与历史对话?又是谁在聆听一面面残垣诉说?宽窄各异的弄口如一双双大小不同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烟雨红尘里的俗事纷纷,看着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江南的和风细雨中缠绵悱恻。
穿过长长的弄堂,尘嚣变得悠然,凡俗变得清淡,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幻化为宁静怡然;生生死死,幕起幕落,情感似乎经过了水的漂洗,多了些许沉静。爱情或者其他,成了纷繁往复的轮回,静静地、细细地,铺在了弄堂的每一个角落,铺在石板的每一个间隙,回过头望去。墙角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正悄悄地开放。
石桥卧波
水是西塘的梦,是西塘的魂,而让人魂绕梦萦的,则是西塘的桥。那104座石桥,默默地倾听着千年流水轻吟、桨橹浅唱,阅尽了两岸旧事新人、繁华沉淀;以苍桑的姿式,在水的怀抱里,影动波摇,翩若惊鸿。
西塘的一座座石桥如一部部古书,浸在潜移默化的变迁里,带着温情的渴望,波动在河水的涟漪里,桥的造型各异,或如卧龙临波,或如彩虹飞架。每座桥都有故事和传说:宋代福源宫道人立桥望仙而得名的望仙桥,明代建桥时有鸟飞来呈祥瑞之兆而得名的来凤桥以及列入平川十景有环秀断虹美誉的环秀桥等,船从碧玉环中过,人步彩虹带上行,如此的美景,使人恍入画境。
站在桥上远眺,西塘的水、路、棚廊以及模糊的黛瓦粉墙在斜阳的晕染下,如淡彩的宣纸画;古镇弯弯曲曲的弄堂,平平仄仄的石板,瘦瘦清清的小河,高高低低的石桥,如泛黄的照片在记忆里层层清晰。这样远远近近地望着,目光沾染了水的痕迹,醉成湿漉漉的痴情。夕阳斜下,桥下嫣红的水面随橹的摇晃洒下一串串晶莹剔透般的珍珠,小船儿荡荡悠悠地划着,桥的影子在细细碎碎的水声中被一波一波的涟漪轻柔地化开,亦真亦幻而又忽明忽暗,仿佛岁月的印痕在自然的画面中流动,树影、船影、桥影,晃动着,渐渐隐去。
古宅旧踪
西塘的建筑,古朴而不张扬,站在任何一座宅院门口,都看不出丝毫的恢宏之气,这大概与西塘人平静谦和的心境与性情有关。
身前多种福,后代必能得善报,这便是“种福堂”名称的由来了。据介绍,这原是宋代御营司都统王渊后代的宅院。西塘的建筑强调“以暗为安”,正如现代人所说的“银不露白,暗可藏财”,种福堂亦是如此。宅内用以采光的天井极小,光线昏暗。宅子的第一间低矮而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委屈。往里,是一座高大的门墙,一面刻着“维和集福”,一面刻着“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取自《易经》,象征着事物的一个发展过程,元即开始,开始时充满希望,枝繁叶茂后,又要想到秋天的落叶凋零。不能不说这八个字的意义颇耐人寻味。
据传,王氏先人祖训强调“家和万事兴”及“以和为贵”的平和之心。这种心境,在宅院的构架上得以充分地体现。在砖的排列上,极有规律,上五下十,寓意做人要一五一十,实实在在。门楼的面也是凹凸成型,喻示着做人要胸怀宽广,要能屈能伸。二楼木质结构的楼板上用糯米汁和石灰铺就了一层四方的砖,这样,楼上的人走动就不会惊扰了楼下。楼下尽可高谈阔论,楼上亦可独听风雨。
西塘的古宅颇多,有的已经很破旧了,还有的只是一个狭小而昏暗的小院,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有一些枯败的小草,伏在地上,静静地将岁月守望成一段段旧事。那些无处不在的古朴与宁静的气息,被轻风柔柔拂过,曾经的经历与过往,随着风轻轻远去,远去,人便恍惚了起来,感觉好像历史在这里已经和倒塌的院落、倾斜的房梁一起倾塌了,而西塘又将这一切完好地凝固了,蓦然回首,古宅的院门紧闭,一把生了锈的铁锁令人触目惊心,便怀疑自己是否真地走进了古宅,走进了那一页页尘封的旧事中。
繁华旧梦
古镇西塘原有“平川十景”,明代先贤周鼎(桐村)先生曾有诗吟咏。最有名的要数那首《西塘晓市》。“旭日满晴川,翩翩贾客船。千金呈百货,硅步塞齐肩。布褐解市语,童乌识伪钱。参差鱼网集,华屋竞烹鲜。”廖廖数语间,繁华热闹的景象跃于眼前。现今,商家店铺依然云集,荷叶粉蒸肉的香气依然四溢,八珍糕的名气依然响亮,东街上的茶楼依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只是,往来的大多不再是四乡八村的乡邻,而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以或欣赏或寻梦或好奇的心境探访这个千年的镇落。
坐在雕花木栅前抽着水烟的老人,闲话家常的老太太,以新鲜而又习以为常的目光打量着三三两两的游人,时不时流露出善意和友好的微笑,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记忆里,一定还会有西塘的旧事吧,那些旧事是否也如他们一样,坐在自家门前任阳光暖暖地晾晒呢?
西塘是有着颇多可引为自豪的物件的,如细腻精美的木雕,技艺精湛的漆艺,寓意广博的瓦当。这些旧时用于江南民居建筑的物品,在现在人眼里,是美轮美奂的而又令人回味不已的。
瓦当这个词是第一次听到的,看了之后才明白,原来就是一正一反两两相扣的瓦片,屋檐口的瓦当,一为花边,一为滴水。花边是在盖瓦上所加的扇形瓦片,加上波浪形装饰。滴水是底瓦加上各式花样的滴水檐,可以把雨水抛得远些,不至于湿了门楼。西塘的瓦当看似古拙,实则造型丰富,极其精致,据说,从瓦当上就可看出主人的身份和喜好。瓦当多为吉祥图案,想来家家户户在选配瓦当时也是融入了不少的心愿和祝福吧。
西塘人的生活是精细典雅的。不说那些豪门宅第,就是普普通通的居家宅院,也是经过精雕细琢的。房梁、窗格、门柱,都刻满了花草鱼鸟等,秀美而又多姿多彩,一些大户人家的梁上,甚至刻了古典名著或戏文传奇等,以凝炼的刀法,清丽的风格,体现了丰富的层次感,这些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的艺术瑰宝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因为风霜的侵蚀,好多曾经鲜亮的彩漆已经斑驳剥落了,显得残痕累累。旧时的花团锦簇现在已演绎成繁华旧梦,满梁的花卉被岁月的风片片吹落,只有透过那一缕缕刻痕,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花繁叶茂和富庶盛景。
后记:
翌日,在王亨先生的醉园,买了那本有名的《诗画西塘》,并请王老先生在扉页题字:“钟表的指针周而复始地绕着圈子,而时间则径直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