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三章

打回老家去

    三娃说话太损。别人骂人，妈妈、姥姥、奶奶的……再损，也就是围着人身的上那一凹凹儿转。三娃不，转着弯，变着样，不显山，不露水；你咋听，那话也平常，细琢磨，嚯––––牙碜的没法再牙碜了。

    三娃烦。自打去年就烦。烦下岗，烦找不着合适的工作，烦干什么什么不行……

    女人下班了，劝：“现在哪哪还不着一样，独你？我们那也快了，去跳井、上吊、吃安眠药！”

    三娃就生闷气，狠抽烟，还想喝酒。女人不依。

    儿子也回来了。小马驹子似地刨地：“爸！还不给我钱？明天就到穆田峪了！”

    “去去去！我会出钱？脚巴丫？膈肢窝？耳朵眼儿？跟老师说，我们不去……”

儿子就怄气，书包不是书包，椅子不是椅子。

    也是一时怒起，正在火头上的三娃，狮子王似地吼：

    “再闹，把你打回老家去！”

    女人不明白：“什么打回老家去？干嘛打回老家去？”

    三娃说：“他从哪出来的？”女人说：“是从我肚……啊！”她忽然大醒过来，“你这缺德的，有这么说话的吗？你才从哪出来回哪去哪！”

    ……三娃转到马路市场。这个早市他常来，并且和人搭伙儿卖过菜。可满市场里卖的都是大路货，他又是新手，卖不过人家，就洗手了。今天，他也是无意至此，谁想碰到了老家人––––小时光屁股的伙伴“泥鳅”。泥鳅现在可比小时候发势了：胖成了双下巴，肚子也是司令级的；穿着西服，但却卷着半条腿，掩不住乡下来的怯样。泥鳅问他现在混得怎样，三娃说一牛俩鞅，不怎么样（鞅）。泥鳅问那制鞋厂还出灯心绒面、塑料底鞋吗？三娃答厂子早“刘关张”，工人个个“魏蜀吴”（末属无）了。那你……？拿那俩困难补助呗！唉……泥鳅叹气。三娃见他从一大纸箱里往出拿青菜––––不是什么菜，是乡下的蒲公英、马齿苋、曲荬菜……全都装在小塑料袋儿里，青翠翠的。“这大冬天的，你哪弄的这玩意儿？你就卖它？”“嘿，咱大棚里种的，你可别小瞧，城里人可稀罕了。”三娃想，几天没到早市来，出新鲜事了！正思忖，就有来往的顾客问，“多少钱一袋儿？”“一块。”三娃就笑蒙傻小子呢，重不到二两，合五块一斤？别说，就有愣上当的。买了还夸呢：“多少年没见这玩艺了，想吃没卖的。”三娃心说，贱骨头！换换个儿，我天天鸡鸭鱼肉，你吃糠咽菜？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早市上与同乡偶遇，也确让他大开了一回眼界。

    三娃办了一个特种昆虫养殖场。照影描形，本来他可以学泥鳅种野菜的。人家泥鳅也够面子，见他每天丧魄游魂的，想让他在城里卖菜，他管供货，二人合作，共同富裕。但三娃有野心。心说，你能办到的，我不能？都是爷们儿，我三娃那玩艺比你短半截？！他转遍了城里的各大饭店，不为吃饭（也吃不起），专瞟人家的菜单子：他几次下乡，又是村里村外，东转西转，调查研究，规划设想；又是找叔叔大爷，请书记村长，讲自己的难处，说自己想法。 终于赢得了同情，感动了乡亲，以很低的费用在村外一个废猪场里展开了自己的事业。

     三娃小时候逮唧嘹扑蚂蚱是内行。他见泥鳅卖野菜路子新，发了财，别人也有学他的，就想，早晚有臭街的一天，我干别的呗！于是，就有了这养殖场。这是经过他斗智斗勇，和女人百般缠磨，拿到仅有的一千块钱，又向朋友借了债；婉绝了女人托人给他找的机关看大门的差事，才回到老家的。

    三娃自以为捉虫是内行，可真一规模化生产，难处大了。种虫问题、繁育问题、饵料问题、宣传问题……你以为那宾馆餐桌上一盘盘高贵精美的蝎子、幼蝉、蚂蚱、螳螂……好来的吗？除去自然天生的，想养，你就得先做一只虫！

    三娃变成了地只虫。扎草棵、钻石头缝儿、偎花秸垛、爬树登高……

    三娃变成了一只书虫。进图书馆、跑书店、趴书上，一字一字地生啃……

    三娃变成了一只磕头虫。尊高级厨师为爷，佩珍馐美味做法；拜老中医为师，讲本草药性……

    三娃的特种昆虫养殖场办起来了。满院子绿树浓荫下，一排排的丝笼圈舍，里面青的、黄的、红的、杂色相间的……飞的、蹦的、爬的、鼓蠕的……“唧嘹唧嘹”声、“蛐蛐蛐蛐”声、“咕噜咕噜”声……好不热闹！

    三娃女人来到养殖场。她是在听三娃每次回家百般煽乎、又听别人夸三娃有眼光，坐着泥鳅卖菜的双排小货回老家的。时已下午，她见三娃正和一个姑娘在给蚂蚱喂草叶，心里“咯噔”一下子。泥鳅赶紧说，是书记的外甥女，帮忙的。三娃女人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她没有打搅三娃干活儿，而是一个人看那满处的“活蹦乱跳”，身不由已地进入了穿兜肚梳抓鬏的儿时。

    夜幕降临了，三娃女人和三娃吃过饭，坐在卧室兼办公室里说话。听着那各种昆虫高低长短地鸣唱，望着那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初恋的时节。

    “我说，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

    “不是你让泥鳅接我的吗？！

    “啊？我……”

    “不是你的主意？”

    “噢！我知道了，好个泥鳅呀，猴儿鬼！他这是借花献佛，看我心思，买我的好！”

    “？……”

    “他看那野菜单卖销路窄，就几次找我想和我合作，做成礼品盒，共同占领市场。”

    “你答应他了？”

    “我一直没答应，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不但答应他，还要注册商标，闹个专利！就是那牌名得由我起。”

    “叫什麽？”

    “三娃牌。”

    “三娃？”

    ……

    月亮升得更高了，透过树影，跳下一地的银鱼来。女人如丝，网住三娃，觉着那是一棵船桅––––粗大挺直的船桅，现下鼓满风帆，发出呜鸣的风声前行着。柔情似水中，女人问：“你觉着这日子还可以吗？你忘了年初，你和我、和孩子……”

    三娃一脸的愧色：“那是我一时的……”

    “你当时说……”

    “我说，把咱孩子打回老家去……”

    “那话也够……”

    “是呀，孩子没打回老家去，我打回了。”

    “我也回老家吧？”

    虫声如雨泼洒得更响亮了……

                                                              1999年1  月25日

黄豆炸角

    如果你是东北人，见到这片豆子，绝不会大惊小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可这是京郊，都城脚下，能有这一望百余亩金风飒飒、铃铃响的黄豆地，哪个不说气魄！可这地不归本村人种––––由外地人，一群爱听常香玉小香玉的汉子。

本地人对种地的兴趣锐减是近年事。试想，如果不是背倚京城，交通发达，工商业兴旺，村里又有那么多手艺人，他们能不把土地当宝贝？你夺他饭碗子，他能不跟你玩命？

他们种地是有一搭无一搭，外地人才实指望。

今年年景好。玉米粗壮，黄豆更是“豆打长秸”，嘎吧链儿似地缀满枝头。只是今年大机器紧张，晚了两天，那豆荚已干透，有的竟咧嘴儿，豆粒落地打滚儿：哈，自由了！

紧张的收获开始，好不热烈！一台武装到牙齿的收割机，沙漠风暴般残云漫卷着，前面豆棵齐地剪下，后面豆秸是豆秸，黄豆是黄豆，喷出个天女散花，留下粒粒珠玉……

其实，豆地出豆子，本无故事。可是突然涌来一群人––––老关头老太太们，加上另一群眼生的娘子军，就使这豆子地里热闹起来，展开一幅新风俗画。

无疑，他们是来捡豆子的，拾秋，也是农村亘古一景。在别人庄稼收完“放圈”后，男女老少捡拾遗落地上的粮食，本无可指摘；但他们中人，特别是几位老太太，就明显地出格放胆了。

仗着她们是本村人，硬气，不满足于遍地的炸粒儿、豆茬下的落角，偏向那没割的豆枝下手，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些老头们是不做这等事的，指着豆子发大财吗？那群四五十岁的娘子军们，也很规矩，因为她们是附近城乡结合部国营厂子的下岗工人，拾秋已显得不很光彩，再蛮干，就更给工人阶级丢脸了。所以，她们离机器远远的，拎书包或托帽壳，蹲地上默默地捏呀捏。

外地人很看不惯那些老太太。这么大岁数，家里缺这个？捡就捡吧，明抢呀？碍着也是半熟脸，开始只是相劝：

“婶子大娘，高抬贵手呗，俺们也辛苦一年了！”

“卡哧鬼，小家子气！捡几颗豆子伤筋动骨了？那么大一片豆子，得打多少？”

“种地这事您也知道，从种到收，旱涝风虫，担惊受怕；承包费、水电费、化肥钱、农药钱……最后能几个拿回家？”

“噢噢噢，越说越来劲，哭起穷来了，不赚钱你们大老远的到这来？谁不图利谁早起？”她们满盘子满碗理。

外地人劝不过，就用“合同”、“承包”、“权力”的抵挡。一群妇女，又是当村的奶奶级的， 纵然你浑身是嘴，也架不住唾沫淹死你。

一个老太太又瞅冷子拽一把豆子，外地人和他争夺，“干嘛干嘛，想打人怎么着？”“谁打您了，俺是让您把豆子放下。”“喝喝喝，主仆不分了，我们的地，你们凭什么种？”“俺们是交了钱的。”“交钱就成你们家的了，有钱把前门楼子买去？哪来的小野种儿！”“这老太太，咋骂人哪？俺不是说了嘛，不是不让你们捡，而是不准你们抢。”“谁抢了，你们才是来打劫的哪，从山旮旯子到我们这捡便宜！”“这老太太，咋跟你说呢！……”

收割机响着，黄豆荚爆着，外地人的心焦着……

有个老头见此景，“心太软”，劝老太太；“快捏豆粒去吧，别跟人这搅哄了。”

老太太倍 儿“爱国”：“你这个老汉奸、卖国贼、胳膊肘往外拐！”弄的老头也不爱管了，这又引起一片大笑。

太阳快落山了，西边一片火红，蹬倒了鸡血盆子似的。机器喝饱了油，看来是要干一宿的。人不行。特别是拾豆的人，一要回去吃饭，二是天昏暗下来，脚下一片模糊了，于是蹬小三轮、骑自行车、连看孩子带捡豆的……“遍地英雄下夕烟”。那几个老太太，也许是嚷累了，捡足了，杨门女将似地打道回府。不过，她们商量好，为治一口气，明天还来，估计半夜豆也收完了。

夜幕低垂，飘着一地朦胧诗。劈开夜色的灯光却如“大江东去派”般强劲，远处京津公路上的车笛若有若无地苦吟着。

这一夜，那些满载而归的老太太也许做了一个好梦吧？尽管腰酸腿痛，儿孙们听了她们的“英雄壮举”埋怨“没治”不情愿给捶腿，而她们也心满意足。那些老头们，捡了乐趣，又捎带着锻炼，自是一番陶醉。那些下岗女工们呢？面对两碗或半盆圆鼓鼓的意外收获，想必是“新体验”般地有了一盘拌面的菜码，又能做一锅肉皮冻了。

一夜相安无事、高枕无忧，一夜的充满希望、等待天明……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先是大雾，雾散后。太阳刚桑拿过的一样，红扑涨脸的。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做了美好打算，拾秋人又来实现昨日之梦。可是当他们陆续前来时，却如“咕咚”掉进了冰封极地。一夜机声隆隆，一夜的灯泡闪烁，却是那收割机已收，拖拉机又上阵，四野望，满眼皆翻滚的油黑黑泥土巨浪了。

老太太们自然骂个恶欢，老头儿们却拾笑儿，下岗女工们惋惜––––一地好黄豆呀！是谁在说：等些天吧，那一地的金豆子，兴许是一片好黄豆芽呢！……

                                                            1999年2月8日

梦断皇城

    兰妹的爹甚至对自已当初的不开窍觉得十分可笑了。那时，这里还是一马平川，大片的庄稼地，无边的海洋一样。也就是秋后，突然听说这块与邻省交界的三角地带，要建设一座微缩仿古皇城，他们村的近千亩土地也将被圈进城内。

    全村人鸟入林一般热闹，他的女儿兰妹更像画眉一样声高一筹。“这下可解放了，占了土地好，省得拴的人拧辘轳似的，我要换个新活法！”

    兰妹的爹脸像他耕种过的土地，黑黑着。“金水银水不如奶水，神地圣地不如土地，没了饭碗子，你喝西北风去？”

    兰妹看过电视，也曾和村里姐妹一起进过城，见人家那里洋灰地没一点土星星，却到处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就申辩，人家不种地干别的，不也活得很好吗？咱们干嘛抱着苦累不撒手呢？

    兰妹爹真想在她脸上留下五个指印。那城里是好呆的地方吗？我的女儿，竟想离开生养她的土地，心太野了。他坚持农民就得种地，“衙门里人三五年，买卖人几十年，庄稼人日子万万年”。可是现在他却嘲笑自已那量太老冒了，眼下他不也挤在城边支起小摊，女儿也有了新职业了吗？就在那年的初夏，仿古皇城建成了，平地起高楼，名震方圆数百里，这爷俩吃起了旅游饭。

    兰妹爹卖起了香烟、雪碧、矿泉水……女儿也卖东西。不过，不是吃喝，是一张张漂亮的入城门票，从村里批发来的。村里难道也经管皇城业务？非也。是皇城主要投资者付不起巨大的征地费，以票折款；兰花也不是皇城的正式售票员––––游击队，四处推销门票。

    兰妹卖票很快活。开始，在皇城四周围堵截流，人家大门口卖六十，她们卖四十（皇城业主以每张二十五元价格给村里以三十元一张批给她们），每张净赚十元；后来干这行的多了，一个游客有三个人踪着，她就向外扩展，乘沿线公共汽车，在车上来回推销门票，收入也可以；再以后，车上的推销者也多了，她就深入城里机关、厂矿、学校……招揽游客。有意思的是，票面上明明写着六十元，她只卖四十甚至更低，别人还不抢的似吗？哪呀！你想，现在假冒伪劣满天飞，你说你是的人家相信吗？她有主意，每一次她都是先白送几张票，让单位管事的或其亲戚朋友先试玩一趟，回来说是真的，并且每张少花二十或更少的钱，何乐而不为？故此，她的生意挺火。

    生意一好，精神头足，话儿就多，兰妹经常和邻院的吹哥聊天。吹哥有绝技，在皇城里做鼓号手，穿着清朝的锦衣，每天伴着“皇上”上朝下朝。兰妹问，有意思吗？吹哥说，没意思，哪有给外面人家做吹鼓手自由啊，东转西转，又吃又喝，钱也给的冲。兰妹说：“别不知足了，在外面是吃碰头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有在皇城里牢固。吹哥就说，我看这活儿靠不住，头年还是大平地，今儿就冒出一座皇城，蒙冤大头呢！他还想那往昔的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兰妹说，别说的那么惨，没准还报出冷门呢！不过，她有时候也担心，吹哥说的也是，他还担心前景呢，我们游击队好日子能有几天？

    这话还真说着了，俗话讲，冬天的黄瓜金子价，六月的韭菜不值钱。推销票的多了，竞相压价，四十变成三十，皇城业主见外围卖票的多了，影响生意，就派保安员限制“游击队”行动，逮住给以重罚；最要命的一条，皇城只是真实景观的仿制微缩，里面又总是那些老掉牙的玩艺，来过一回的人说远不会再来了，没来的听说了，想来也不来了，眼见着开张半年的热烈，逐渐的冷落不来。

    秋后了，随着树叶的飘落，时光又近新年。皇城见这样下去非垮台不可，于是策划了一系列民间风俗表演、有奖促销门票等活动，可是，在以后的春节、正月十五等黄金阶段，可去的游乐场所更多，谁稀罕这样的人造景观；再说，各地都想着发旅游财，什么西游记宫、红楼梦街、水族馆、惊险跳、冰灯游、花卉展……眼见着建成一年的皇城，古道西风瘦马，残阳夕照里孤零零一座荒城。

    又是一年春来到。皇城内一片冷冷清清。四周的田野却鹅黄嫩紫，漾着浓浓春意；“城里”不长庄稼，仅有的一点绿色也是人造的。眼瞧着几千亩土地成了“圆明园”，四乡的村民一片唏嘘。

    兰妹爹现在不做买卖了，找村长死说活说要承包皇城根的一点土地，村长说，我手里还有几十万元的旅游门票，你看怎么办吧？你能销出一万，我就给你两亩土地。兰妹爹欲哭无泪，说你就是白给我一万元钱（门票），也是一堆废纸呀。兰妹也金盆洗手了，商量和姐妹们到南方去打工，她还是那句话，饿死也不吃农业饭。吹哥要搭个鼓乐班子，走乡串村闹哄红白大事，可偏赶上各地搞精神文明，杜绝封建迷信铺张浪费，他那喇叭也蒙了尘，生了锈。

    听说皇城要改成疗养院，又听说要改养殖场，养进口的高级舵鸟、蓝狐、银狐；还听说为杀一杀盲目快上、滥占地的歪风––––要拆皇城复垦良田，谁知道呢？……

                                                1999年2  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