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光着屁股会跑,二宝子就整天跟着戏班子转。锣鼓一响,就安稳地蹲在戏台子前面,不错眼珠的看,支楞着耳朵听;台上一静,他立马就钻进了戏台子后面,围着勾脸的,缠头的,绑腿的那些个戏子看…… 会说好听话的人,说这孩子是块唱戏的料,准能唱得大红大紫;口直心快的人,说这孩子整天围着戏子转,还能有啥好?大不了,也就是个唱戏的。说这些话的,大都是有口无心,可这话传到孩子他爹——也就是我们村有名的财主——王德坤的耳朵眼儿里,那可成了火上房贼上墙的大事。从此以后,只要村里来了戏班子,或者邻村去了唱戏的,立马叫家人拿把锁锁在房里。可是,这王德坤只要一出门,家里人又立马把这小家伙放出来,放出来以后,又颠颠的跑到了戏台子那儿去了。 一直到了后来,吊到了梁头上,用鞭子打,可就是打死不说“不听戏”这句话。实在没了法子,也就顺了他。到了七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大戏班子,戏班子里有一个叫做“响九霄”的,唱得一手好花脸。三唱两唱,这二宝子就着了迷,缠着响九霄磕头下跪要拜师傅。将王德坤气得半死。可是你不答应,一跪一天,不吃不喝……最后,没法子,师傅也应了,家里也允了。于是,这二宝子也就学起了唱戏。一年到头的进城下乡,这里唱那里唱。 就这样,等到这二宝子带着唱花旦的“月明珠”回到家里的时候,村里已经土地改革,老子也死了,土地也分了,房产也充了公。多了的只是一个“地主”的帽子。那时,农村时兴破四旧,这些个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老戏,都不准上演。再加上二宝子家成分又高,所以这戏是不能唱了,不能唱戏,这二宝子两口子也就没了营生。又不会种地,一天到头的只是闲逛,遇到谁家有丧亡喜事,前去帮个忙,挣点小钱糊口。 可是,这二宝子可是一天不唱就嗓子痒痒,憋得难受。没唱的地方,更没有机会。只得跑到野地里,拣个没人的地方,吼上几嗓子。为此,村里开了他无数的批斗会。每次开批斗会之前,他总是笑哈哈的对大伙儿弯腰作揖。“老少爷们,要不这样,我先唱两句,你们再批,要不,也不知道我犯的啥错啊!”那年月,这些个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也弄不清他到底犯的啥错,又想听他吼上几嗓子。只要没有上边的社教干部,村里的几个当家的,也都是一家一窝的,都不是外人,也就顺着他,“唱吧,唱吧,唱完了,就开批斗会。” 于是,这二宝子就往会场中间一站。挺挺胸,左右的摇一摇头,双手慢慢的架起来。“站立店中用目洒, 不由得叔宝怒气发。”不用说,又是唱他的拿手好戏《秦琼卖马》。“明明认得他是响马, 江湖路上我也曾会过他。 骂一声贼子真胆大, 杀人放火海走天涯。 ”每到这时,周围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使劲儿的拍着巴掌,使劲儿的叫好。整个的会场,就像是一个戏园子。就连会场外面的那几棵大歪脖子柳树杈子上,也挂满了喜欢爬高上梯的小孩子。 “行了,行了,别唱了,别叫了,开会开会!”于是 ,所有的人立马严肃起来,在队长起了头以后,这个说几句,那个来两句。那些个调皮的,还会来上这么几句“我说二宝子,我看你改造不彻底。唱戏也不弄个行头,也不抹抹脸,那像什么样子!”“就是就是,下次得彻底一点,不能当儿戏。”“我的那些个戏衣都给抄走了,不信,你问队长。”“那也找点颜色抹抹脸吧。”“只要队长同意,我就照办,我就照办。”从那以后,每次批斗会,二宝子还真的拿一些墨汁什么的像模像样的勾脸,揉脸的,很像是正式演出的样子。只是,没有戏衣行头而已。有一次,公社里的一个社教人员来,正赶上他们开批斗会。把个队长吓得哆哆嗦嗦,连连递烟倒茶。可是没想到这个社教人员也是一个戏迷。不但没有批评他们,反而大加赞赏。“你们这个批斗会开得有特色,有特色,这样既让群众知道了四旧旧在什么地方,又让群众愿意积极参与,不错,不错!”于是,打那以后,我们村的批斗会不但开得风雨无阻,而且皆大欢喜。就连那些个很少出门的老头儿老太婆也一直坚持到会场散了再走。 正因如此,村里人盼着天天都开批斗会。这二宝子不但不怕批斗会,而且整天见了村里的头儿们就问:“队长,什么时候开批斗会,我有些思想,要给老少爷们汇报一下。”“等忙完这几天吧,村北的河工打完就开,你可要深刻反省啊!”“那是,那是,我一定深刻反省,认真检查,老实改造。” 就这样,我们村里的批斗会一直开到改革开放以后,一直开到上级有了政策给所有的地主富农摘了“帽子”。那天开批斗会之前,队长讲了两句:“老少爷们们,自打批四旧以来,我们村的批四旧工作,一直走在公社的前头,多次收到上级领导的表扬。但是,现在形势变了,以后这批斗会不许开了,这是最后一次,也不叫批斗会了,叫做平反摘帽会,啊,这个二宝子以后,也不需要再做检查了……”话音未落,会场里一片哗然。“那怎么行,不开批斗会,我们怎么……”“怎么什么?这是政策,这是法律,懂吗?”这时,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二宝子。 二宝子一看这阵势,立马笑嘻嘻地对队长说:“嗨嗨,虽说我现在摘帽了,可是我还是想给老少爷们们唱几嗓子。你看,我是不是还是接着唱?”队长摇摇头说:“咱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上边要问起来,你们可不要说我叫唱的。”“那是那是,上边要问,我就说我自愿唱的。我就说娱乐民众,丰富大伙儿的文化生活,这总行了吧。我开始唱了。” “今日相逢在潞洲大堂下, 无有批票怎敢拿? 眼前若在历城县, 定要将他锁拿到公衙。 板子打夹棍夹, 看他犯法不犯法。” 就这样,我们村的戏就一直这么唱下来了,一直唱到二宝子去世。200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