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入冬了,屋子显大人显小,家家需要温暖,他却要走。
他不该走吗?他怎么能老拖累这个五口之家呢?自打土改,他们几家搬进这个深宅老院,他就和这家人朝夕相处。那时,惠敏刚过门,还没有现在的二男一女,她的男人在食堂。他老母死了,他一人到村中高台阶去把饭;食堂散后,他便与这家人合在一起吃喝,直到现在,他能干什么?听听大喇叭广播,复述一遍天气预报?看个家。哄哄孩子?春天摸着鼓涨的豆粒选种?秋后剥着苍了皮的玉米秋收?
他该走了,王家的大孙子大仓早该成家了,听说未过门的孙媳妇是个爱挑剔的年轻人,掺个外姓人怎么过活?他为什么总是留恋这个老院呢?是舍不得属于自己的那两间厢房,还是王家那只继承了祖辈神圣职责的“虎子”……
灯亮了,眼前依然是黑的。看不见屋里人的面孔,只是那任何细小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唉––––”一丝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那是王家老太太的声音:“叮叮当当”、“稀哩唰啦”,那是刀枪马快的惠敏在放桌子、摆碗筷;大仓天生口闷,“咝咝”地吸着烟;小顺子似乎懂得大人们的心情,没像往日那样爬在他的身后,揪着他稀的花胡子,缠着喊“讲个哪吒闹海”;外屋传来桂香炒菜、铲子相碰铁锅的“嚓嚓”声;当院一声“虎子”不知何故的吠叫……
他是该走了。队长老三不是来过次了吗?“如今政策好,穷户闹翻身。老四不是发了吗?他有这个意,您也别舍不得老窝,到哪还不是到了家,再远还是一家人嘛!”
他和队长确是一姓。白先生、白队长、白四,虽然出了五服。白先生家先前也算大户。只是到了父亲辈子,输耍不成人。败落了。剩不孤儿,偏偏他又没眼没户。这个村,称他这先生是尊称,年轻时,跟河东一个半仙学徒,算过几天命,后来他不干了,他是靠这个社会吃饭的。他对白队长的话不无感激,但他对白四的做法又有些不解。土改时,原本白四也在这个院里住。后来自打出了那件事,白四妈不得不将老房拆走。在外另盖新屋/那一天,一个暖暖的春日的上午。王家老太太出去了,院里没有人,母鸡领着鸡雏悠闲地散步,惠敏一个人在家照镜子梳头。白四悄悄溜了进来。猫儿一般,接着是惠敏的一阵臭骂,又哭又闹……白四那时毕竟年轻,又没成家,如今他也是儿女一大帮的人了,前些年,土里刨食,秋后“倒贴”,他没心思干。这几年,河宽水宽,生是怎样想起弄个面包厂的?开头是骑个白茬车。串村高喊“冰棍––––红果、小豆的”,三分卖五分;后来是自己做冰棍。买卖兴隆,他有眼光,如今的农村不是过去有口“井拔凉”喝就行了,知道了城是的冰棍雪糕;孩子们吃惯了馒头烙饼,对那又暄又甜的大面包又是那般新奇和眼馋。这个村不是没有做买卖和办厂子的,他们都是自己干,很少收外人。白四不,专找外人,你听说过农户办的厂子招收瞎子、哑吧、瘸子的吗?他敢!他说这叫福利工厂。为民造福。
惠敏是一直白眼翻看白四的。先前因那一段不光彩的事,后来则两家明争暗斗。惠敏这个人,心高气盛,依着男人在外挣钱,自己在家又养个鸡猪。前些年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而当时白四可是个纯农户,他手脚不勤,破罐破摔,又摊上病歪歪的老婆,日子越过越荒荒。那时惠敏提起他家。嘴咧到耳台上。可是现在,白四这样的人居然也大放光彩。她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儿女们倒总跟她论争:“您能干半天,还不是现在子,我爸爸一个月几十块钱有啥稀罕?还不如人家一天!”逢这时,惠敏就桌子板凳碍事、咬牙切齿道:“让他发,让他发,有发大乎了那一天!”
白先生入厂了。条件是优惠的。每天只做些简单的劳动,吃住在白家,月底还能得三十元钱。
白先生这个五保户,过去每月顶多得到五元钱照顾。倒是同院的王家,给了他不少的帮助。按说,无儿 无女的孤老头子,该进敬老院的。可是白先生像是听说进医院。头年秋后,经不住村里、乡里干部的一再动员,他去了。敬老院环境幽雅,吃喝不愁,每末有人照顾。天堂一般,白先生偏偏享受不了。他总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是那狗的吠叫、鸡的啼鸣?还是惠敏与儿女们的争吵,小顺子的嘻闹……他终于回来了,大年三十的晚上。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和油炸年货的香味,他拄着一支竹棍,重归老院,虎子认识他,亲呢地舔他的脚,小顺子揪他的胡子,喊“讲故事”,窗玻璃上凝着一层浓重的水雾……
白先生上班了。他离开了这个生活过多半辈子的老院,五十多岁的他,破天荒地当上了“工人”,新奇?可笑?白四家的厂房离家门不远––––村中场院上的一座库房。自打土地包到各户。家家有粮仓。这里闲也是闲着,白三替白四租了下来,多少交俩钱。好大的库房,宽宽敞敞。白四将它稍加修整。头上“吊顶”,四壁粉刷。分作各个车间;冬天屋里有火。却也不冷。工人们除白四的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都是本村的姑娘。原先有二十个人。现在又添了他们几个瘸、瞎、聋、哑。白四给大家开了个欢迎会。他没上过几天学,不会什么理论,反正就是那几句“响应政府号召”、“为大家谋福利”、“共同富裕”。倒是白三队长话语周全:“我哪,也不是这个厂子的人,我替我们兄弟说几句。各位到此就算到家了,都别见外,该提的提,厂子人人有份!”
那些先来的姑娘们。该说的说,说笑的笑。全然不当回事,新来的几位却很激动。心灵手巧的瘸子“有根子喊道:“没的说,四兄弟对我们够意思,我们也不给厂子丢脸!”哑吧听不懂白四的话语,有根比划着,他明白了,大声“哇哇”笑着,直挑大拇指。白先生心里也很兴奋,白四总算有人心。没忘乡里乡亲。尽管我多年不和他来往,他还想着我,还要怎么呢?
新来的人发工作服了,雪白的帽子,雪白的大褂,与雪白的面粉和雪白的日光灯融为一色,白先生感觉到那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他们进行了分工。牛一般壮的哑吧,专管搬搬运运。动手不动嘴;瘸子有根手巧,稳坐面案前,将活好的面闭切成块块。四外刷油;聋子腿脚利索。有鼻子有眼,协助白家大闺女,负责烤箱;白先生做的活最为简单,烤得的面包在身边,裹面包的油纸在手下,只需一拿、一卷、一放,齐了。
立柜式的电烤箱咝咝响着,屋子里的空气融融暖人。白先生究宛若进了仙境。闻着那新鲜、甜香、诱人的气息,他有些微微醉意……
二十多年前,他醉过一次。那是大仓满月,王家屋里一片喜气的日子,王老太太让着祝贺的人喝酒。白先生不会喝。坐有桌前。吃着饭菜。那时的席面很简单,菜是豆子地里找。豆腐丝,豆腐干。炒豆芽,豆腐。饭是小米和大米合成的“二米饭”金黄里隐着几点雪白,吃起来满香。是自己吃的太急了吧?二米饭噎住了喉唬,王家老太太让儿媳倒杯凉水压压,哪想好说也闹的惠敏偷偷倒了半杯“高梁烧”,白先生接过来也没闻,一饮面尽。天哪。这玩意真神奇呀,又苦又辣,灌到肚里像点火。一会儿就觉得脑袋大了,脚下“踩藕”,似在水里。又似天上……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齿轮交错,渠水流动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农业合作化吧?一部生铁铸成的、横竖两个轮子相咬的水车转呀,转呀!头上太阳送着温暖,身边不知颜色的野花散发着淡香,蜜蜂“嘤嘤”飞远处传来苇鸟叽喳的叫声。他仿佛觉得是一种享受……
……队长真新鲜。当恬不知耻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火热年代。派他和哑吧看场。秋天的深夜,静静的。一切都在沉睡。白先生摸着那长的出了奇的老玉米、大谷穗。心里
漾出一股醉意。哑吧在窝棚里睡着了,发出呼噜声,一只狐狸跑过,带起朵“唰唰”响。饲养室里的驴叫了。四外各村的驴一齐了起来。仿佛通了信号。一片带露水的树叶落下来,轻轻地极细微,但他听得很真切……
后来呢?该是挨饿的时候吧?人们一下子变得沉默了,王家整天为粮食叹息,野菜挖绝了,榆树根上的皮被人裂走,晒干,粉了玉米骨头的窝头。兑了苦树叶子的稀粥。白先生觉得自己好像胖了。一按一个坑。那是浮肿!王家老太太饿得下不了炕,惠敏整天怨天怨地。白先生这时心里很难过,但他不知怎么和这家人处得更好。搂着细脖大脑壳的大仓。津津有味地讲那孙大圣偷吃王母蟠桃宴的故事。美酒、佳肴、滴着蜜汁的蟠桃,大仓竟然听得入了迷。流出口水。后来。慢慢在先生怀中睡着了……
这一切都过去了。大仓长大了,是个大劳力了,他爸爸也长了工资。日子显见比以前强。可是,自从土地一分。各家闹致富。白先生心里就沉甸甸的了,先前还有集体给他照顾,可现在一家一户。哪来这笔钱?王家对先生依然很好。惠敏说“您去哪?能少了您的吃喝吗?还和先前一样。窝儿老!”先生很感激,但心里毕竟过意不去。万没想到,正当他一筹莫展。坐卧不安之际。有了白四这个厂子,他的一块心病去了。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小顺子颠着脚丫儿跑来,叫着:“白大爷。白大爷。我妈叫您回去一趟。”白先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道:“你妈没说什么吗?”“我妈只是叫我让您回去。”小顺子答道,白先生听来事情有些急慌,没顾得吃饭,和白四说了一声。拄棍走了。
王家院里,人声笑语。不像出了什么事。白先生一进院,王老太太就迎出来说:“你忘了今个是什么日子?”白先生怎么也想不起来,进得屋来。惠敏大声说:“今您的生日嘛?”“生日?”生生眼圈湿润了,他没想到,自己都忘了的事情,别人还记得,他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惠敏心直口快:“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不兴过过生日呢?”
白先生真不知怎么感激这一家的好意。
饭菜嘛,并不复杂,几盘肉菜,一碗面条。那面条是惠敏的手艺,极细、极滑溜,既爽口又有咬劲 儿。先生吃得心里热乎乎的。吃到后来,惠敏不知怎么提起这么个话碴:“今天请您来。还有一件事让您给评评理。”
“甭说了,就您挡道!” 一直未开口的大仓,闷闷地说。
“你这孩子,翅膀硬了,不许大人开口,有你这样的吗?”
先生忙劝:“对嘛,有话慢慢说,何必吵嘴?”
惠敏不容别人搭话,顾自说道:“眼看他快成亲了,还是这几间老房,我这些年苦苦拽,攒下俩钱,打算给他盖三间新房。可这孩非要盖什么“银耳室”,您说说气不气人! “
先生心里盘算着:“大仓确实不小了,说个媳妇不容易。没有房子当然不成,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是王家靠分得的那几;亩地,养几只鸡猪,今后也是没什么起色的。大仓提议建银耳房,有道理,先生听广播里说过,银耳可不是一般人家天天都能吃的。营养极丰富,大朵大朵,有花瓣。能炒菜,能做汤,味道鲜美,很值钱。
他对惠敏说:“大仓说的也是,光靠土里刨食不行。是得想点别的路。”
惠敏理直气壮:“人家姑娘能等你?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大仓不服劝:“您甭管,我会办。”
先生左右为难,娘俩个各言其辞,各得其理,到底依谁?房、银耳室、媳妇……走马灯似地在他的脑子里旋转着。忽然。他心里一亮。放下筷子,果断说道:“我牛这样吧!我不是还有两间厢房吗?闲着也是闲着,就让大仓先作银耳房吧!”
“那怎么行!现在是您的。早晚还不是归队!”惠敏怕别人说闲话,不同意。
“生产队不是散了吗?你用。别人问。找我/”
“这……”惠敏举棋不定。
白先生不容置疑道:“白四能粉.办面包厂。咱就不兴建个别的?”
“哼!”提起白四,惠敏又来了气。
白先生回到面包厂。公社广播站那位女播音员都甜甜地说“明天再见”了。他躺在车间旁边的一个小房里,床是白家的木板床。被子是自己的。白四说,晚上您给厂子照应着点。先生答应了,全然没当成负担。四周没什么声响。甭担心有歹人恶意,他静静地想着心事。他首先感到心里很欣慰,不是吗?多年来,欠了王家那么多情,有家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而自己又给人家什么呢?今天好了,赶巧了大创.仓用房,自己放话把房让给他用,也算尽了一点心意。王家这一家不错,待人实诚,知情达礼,有个热乎劲儿,就是惠敏太任性,儿女们想的开。谋的远,如今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干点事业,再说上边不是一再提倡劳动致富吗?这致富,就是靠劳动嘛!惠敏啊惠敏,新天新地的,你该换换脑子啦!那老院,也该翻盖翻盖了……
白先生这一夜睡得踏实,本来夜里根本没人来嘛,白四吩咐先生看厂子,不过走个形式吧!
新的一天开始了。工人们按时来到车间。收拾卫生,换好衣服,各就各位。一切如常。紧张而有秩序。先生还干他的老行当,姑娘们天生爱说笑。谁又买了新穿戴。谁和谁有了“那个”意思……活泼热闹。有根是不甘寂寞的,时不时插一两句逗话,溅起姑娘们一阵笑浪。
哑吧这家伙并不老实。恐怕俩手闲着。平日里,不是摸一下先生的脑袋。就是拨一下先生的耳朵,先生很生气。干哆嗦胡子,就是抓不着他。他听人说过,哑吧最怕人家划圈,往中间吐唾沫。要不是岁数比他大。看他也怪可怜的,真想给他点历害看看。
又听到哑吧那嗵嗵有力的脚步声了,先生提高了警惕,果然,先生感到一只大手在脸上很快地一摸,脸上粉沾沾、皱巴巴的。他生气地骂着:“这三瓣嘴(哑吧害),往拔脸上抹白面。人事不懂!”哑吧一旁“哇哇”笑着,周围的姑娘们也跟着笑––––先生成发三花脸,正这时,白四那直心眼子的老丫头尖声叫着:“哑吧你撑的,畜力!你妈怎么把你下出来的!”哑吧听不懂,但看得出白家姑奶奶的一脸怒相,傻笑着,缩到一边去了,老丫头连片子嘴,不依不饶:“活牲口,净添乱,干不了多少活,还让人操心,×你妈的!”她对先生说:“您少跟他逗。您看看踏了白面不是,不是自个的不心疼!”先生心里很委屈,我这么大人,哪有那份闲心,他了。
事情虽然不大愉快,也就这样过去了,先生并末记在心里,谁知下班后,老丫头一肚子火气,急扯扒脸对白四说了,白四并末后气。他以大人的口气劝道:“你呀,你呀,怎么这么叫真儿,乡里乡亲,又是残废人,照顾还照顾不过来,怎能说添乱呢!”他问先生:“怎么样,这些天您干这活儿行吗?累不累?”
先生说什么呢?明明工作很轻省嘛!白四话到意到。够情分先生既使有天大的委屈,也云消雾散了。
白四家这几天很忙乎。全家老少,里出外[进,跑东跑西。不够用的,听说他的大儿子要结婚,白四每天跑厂子的事,还要为儿子的婚事精心安排,儿子是厂里的采购员,这几天采购的不是白面,砂糖、食油,而是沙发、立柜、钢丝床,白四家头一次办喜事。很当回事,瘸子有根对白先生说:“过几天就是他的喜日了,您看这事怎么办?”“没的说,随个份子吧。”反正三两天也要开支了,先生心里早有算计。开了支,除去自己添点零碎外,剩下的给王家买点东西。特别是小顺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花过他的一文钱,这回一定让他高兴,谁知话一出口,有根道:“这太少了,五块钱够干嘛您看现在不是什么东西都涨价了吗?这份子钱也得涨。”“那多少合适?”“一个整,”“十块?”嗨,十块就十块吧,谁家老办喜事!
十块钱对白先生说来,是个大数目,他有生以来还没过这么多钱。不过,倘若没有白四家的厂子,他又哪去拿这么多钱呢!身外之物,花也就花了,反正还有一多半。
三天后,面包厂开支了。先生亲自抽出工资里的十元,交给有根,有根将拢得的钱,一并交给白四老婆,这女人大铺摊儿似地坐在炕上,廉让一番。最后一句“ 让您花钱了,”还是收了。
这是这个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场喜事。不知是冲着队长,还是冲着白四,电工为他家拉上贼亮亮的大灯泡,新房里搂上串串一熄一闪的五彩小灯;保管员亲自拉来大苫布棚,镇上饭馆的厨师带来一班人马,圆桌方凳、盘碗筷子全齐。煎炸烹炒。八盘六碗,划拳行令。直闹到鸡叫头遍。
白先生惦念着王家的事情,大仓的银耳房收拾得咋样啦,惠敏还反对儿子的作法耻?他想抽空再到老院看一看,中午,先生在白四家吃完喜事过后的折箩菜。抹抹嘴出去,厂子离老院百丈之遥。不算太远,先生走到中李家小店前。想起自己事先的打算,就进店买了点心一包,一袋杂拌糖,两个长圆面包和杂拌糖送给小顺子。
王家见了先生十分热情,倒不是因那礼物。一个没眼没户的人还来看他们。很不落。王老太太推着自己吃吧。”那两个面包一袋糖。先生抓住站顺子,硬寒给他。小顺子喜滋滋地抱着礼物要进屋,惠敏赶忙从小顺子手里夺过,还给先生:“哪能让您花钱,小顺子不缺。”小顺子小嘴撅起来,白先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做了半天长辈。总该有点长辈味嘛!”惠敏一再推让先生满脸不快,相持半晌。最后无奈,惠敏还是让步。收了礼物。她拉着小顺子指先生道:“还不谢谢白大爷,你这小馋猫!”小顺子抱起一个面包。趵着蹦儿地跑出了当院。
先生问起银耳房的事,惠敏说:“快别提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过好好日子,栽什么银耳、金耳的!这菌种、瓶罐、案架啦、麻烦死谁!”先生说:“干事哪有不下本的,你就放心让他干吧。”他想到银耳室转转,王老太太说:“大仓没占上你的房,他又在东边搭了两间棚子。”
先生很纳闷:“早说好的。你们怎么没办?”
王老太太说:“你也怪不易的。哪能占了你的窝,大仓这不过是试步。先凑和吧。再说,你万一要回来呢,哪能没个住处。”
先生有些生气了:“你们这就外道了,咱们是谁和谁?我的就是你们的嘛!”
“嗨,你就甭操心了,踏踏地干你的吧!”
先生从心里埋怨这一家子,又不好动怒,无可奈何,他问道:“你们还有什么难处,凡我插得上手的?”
王家老太太说:“没什么。”
惠敏余怨未消,心直口快道:“罗锅上山––––钱紧!”
先生想起自己还有十几元钱。他掏出来说:“东西不多,小垫补,你们收下吧?”
王家怎能收先生的辛苦钱,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娘俩个死活不收。又忙着张罗续水泡茶,白先生趁她偿去外屋的当儿。把钱压在了茶盘底下。
中午很快过去了。白先生急急回到面包厂。看来大伙都来齐了。他略微收拾一下,便开始了工作。姑娘们还是那般爱说笑,有根时不时地逗一两句闷子。白家大丫头老实巴交。少言寡语。唯独老丫头今个话头有点异常,听见人笑就烦。后来竟然跳脚大嚷起来:“你们欢什么!”人们都很奇怪,这姑奶奶怎么了,谁捅马蜂窝了?大家不像刚才那么放肆了,。各司其职干活,老丫头反倒来了劲,气嘟嘟地甩着闲话:“吃着厂里,花着厂里,还往外鼓捣东西……”哟,老丫头这话是冲谁?难道有人……大伙没人言语,谁拾这个碴,招恶心?白先生心里有些不好受,他也是吃着厂里花着厂里,不过,他可从来没往外拿过什么。
等老丫头出去,屋里有议论开了,“这是嘛,谁欠你家的。”“再有理,也别黄瓜茄子一齐数呀!”……
先生问有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根点着脚凑过来:“老丫头怀疑你给小顺子拿了面包。”
“什么?这是打哪说起!”先生脑袋差点爆炸,“不行,这不是凭空诬赖人吗?我得说明了。”
有根劝说道:“甭跟她一般见识。丫头片子!反正她又没指名道姓。”
“不行,这非说明不可!”
老丫头进来了,白先生开门见山:“哎,老姑娘,你刚才说有人偷吃面包,是指谁呀?”
老丫头可找到发泄处了:“谁吃心就说谁。”
“老丫头,年纪轻轻,有心有眼的,可别给人栽脏呀!”
“哼,就是你,就是你!不是你手不稳,小顺子哪来的面包!”
“哎哟,大天白日的,你屈人心哟!我那面包是从李家店买的,你问清了吗?……”
整整一下午,白先生都是憋闷抑郁的气氛中度过的。胡子乱颤,两手不住地哆嗦,最简单的活,干着也不顺手了。
下班后。白先生听到白四回来了,他满腹冤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白四说了。白四大动肝火:“这不是欺负先生吗?不行!”他把老丫头叫过来,粗脖子红脸,一痛猛撸。
“要不是我还得找趟工商局的老张,非得揍你一顿不可!”他愤愤地,伸出五指并拢的右手,做出欲扇她耳光的样子。老丫头哭了,呜呜的,十分伤心,白先生劝道:
“她也许看错了,你也别吓着她,以后别忙下结论就是了。”
白四余怒未消:“先生是那种人吗?你不是撕我的脸吗?”
晚上这顿饭,先生没吃好。一边吃一边眼圈发潮,这碗饭真难端呀……
白家人口多,事儿杂,前脚挨后脚,白四的儿子喜气未尽,白四的母亲又过世了,白先生又花了五块钱。听说过些日子,他的大闺女又该出阁了。还得花一笔,白先生对钱倒不在乎,自己孤身一人。死后无念,存钱有什么用?他要的是劳动而食,问心无愧,要的是人们对他的平等相待。多少年来,他是在怎样的道路上走过来的?世间橙黄绿青蓝紫全然不知,黑暗中,全凭那马杆、双手、听觉、嗅觉……有时,淘气的孩子抢他的马杆,喊“瞎子瞎,拿椎扎,扎到河里喂王八……”有时,嘎小子往他脚下扔西瓜皮,或是斜剌剌出一只腿……
他也有欣慰的时候,那就是他感觉到他是一个人。别人对他的是一片真心,他五十多岁了,为什么那么好的敬老院不去?偏要来到面包厂呢?
他又想起了老院、王家一家人。一座地主外逃时留下的四合院,三户贫雇农分到一起,过着翻身后的日子。后来白家外迁,巧遇天时。反而救了他,而王家呢?待人热诚,情同一家,就是老院太沉闷了,惠敏也太任性……
冬夜,干冷冷的。先生心里燥烦气闷,他关好门,走出场院,在大院边上散着心火。现在是人们吃完晚饭的时候了,家家都围坐一起,看电视、聊天、尽离天伦之乐。起风了,不大,有柴禾叶子的唰唰声,纸片的飘飘响。“嚓嚓嚓……”那是年轻女子的脚步声,啊!
老丫头打扮完毕,去寻找年轻有的乐趣,白四从镇上回来了,他与女儿对着话:
“你又干什么去,不在家好好呆着?”
“你甭管。”女儿爱睬不睬,冷冷道/
“你这丫头,气姓还不小,直拔老挺的,任嘛不懂!”
“你懂,都是因为您,要些秃瞎聋哑,找病!”
“哼,你知道个屁!这里的事能够都对你说吗?……”
远处一陈母鸡炸窝声,夹杂着一陈狗吠。
声音很低,近乎难听到:
“我那么?收残废人,找累?……告诉你嘴严着点……要他们比不要他们上算几倍,国家免税!……”
啊!先生全明白了,白四不。他这一片好心原来是……
他的心凉了,像这冬天了大地。硬梆梆的。
他是怎样走进屋的。怎样躺在床上的?他全不记得。恍恍忽忽。他来到一处地方,一座老旧的院落,青砖灰瓦,残破的花,房上长着茅草,可是,院里却有一排小屋,新盖的,里面长着一大朵一大朵嫩嫩的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