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和母亲

七姑，蹬着小三轮车，气哼哼地又走了！

这个村里边，活着的老辈少辈男女都算上，七姑说得上是能人，如果你要说七姑到底有多能？那好，我就给你说说。

在早先，农村可没有现在的这么多机械，所以，地里活一般的都是人力，现在是有播种机了；原来播种叫下种，都是先用耠子，豁出一溜小沟，然后，人挎着一个像是头盔似的小斗子，把种子放在里边；前边一个人拉着牲口，后边一个人扶着耠子，再其后呢，则是人挎着斗子，一把一把地把种子撒进进小沟里。那时粮食在农村可是宝，一亩地多少斤种子，那是有数的，所以，一般的笨老爷们都不敢钉这活。可这活放在七姑手里边，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七姑从撒种到扬场，凡农活你说哪样吧，而且放下地里活，就是家里活。咱们先说妇女炕上的活吧。甭挂大人孩子的衣服、鞋，七姑只消用眼一过，不用尺子量，那真叫人眼如尺呢。还有谁家的孩子大人受了什么惊吓的，七姑去了，也不知是怎么给弄的，三把两把准给治好了。七姑迷信吗？她可不迷信，干了好几年的妇联主任，谁家要是娶媳妇聘闺女，发送老人什么的，都要请七姑去当大支客。七姑人也真能行，不论是剪得满手喜字的彩纸，还是送死人上路烧的纸钱，到七姑那都不算事，反正是从典礼到敛礼，七姑的理可全着呢！

人说，小有小伴老有老伴，七姑的伴则是我母亲，七姑和我们家还沾得上一点什么“表亲”呐！咳！反正农村的亲戚能“表”上多少辈，谁也闹不清。但她和母亲则是伴，而不是因为什么表亲不表亲的，只是姐俩合的上来。母亲聪明好胜，早先在生产队做出纳会计，反正别的不敢说，要是打个算盘，算个口帐什么的，那七姑可又不是个了！总之，姐俩各有各的长处，是一个比一个能成！这人一能，就极力想实现自己的主张，主张一旦形成，还不是你说改变就能改变的！平时，姐俩吵架拌个嘴的也不是为家常小事，都只为母亲承包的这块果园地，七姑种地可称得上是把式，可母亲也不次，你说，这铜盆遇到铁刷子，它们在一起能不出点声响？

这不！今年闹“非典”，母亲承包的桃园成了风水宝地，热闹极了。别的先不说，在园房前十几米的柏油路上，有一个小桥，原来还不特明显，只是有人早起或晚上遛弯时，走到那儿歇一会儿，可这回，村里边为了禁止外来人进村以防不测什么，因此在这设了一个岗，昼夜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这下，小桥可热闹了，时下闹“非典”人们都出不去，于是，许多人到了下午没事干，都纷纷来到小桥来聚齐，有的拿着棋盘，有的拿个半导体，中央台有新闻发布会，小桥也有；他们有的新闻，一般都是他们自己的，一般的见面词，都是要说上中央台的新闻，非典人员减增数字什么的，然后，他们就开始要汇报自己的思想，说说感受什么的，当然，说的也是他们家自个的！

这村有个叫“琢磨”的高人，别看人这么称呼他，在这村的男同志里边，论嘴皮子，那人可是有功夫，就算这村的男同志十个人，坐在一起和他辩论，他还得有歇着的功夫，说话那就是有水平，一句话，够明白人琢磨半天的，还别提糊涂人。每天他遛狗，都要从这里经过，都要讲论一番，大致要从美利坚说到核子能，然后从村东到村西的讲谁家经济的排行榜。可就是一样，从来也不编派谁。比方说，就乡下人重男轻女留下的后患问题，他的见解就很独到。他说你看到了吗，以前家家有小子的户，现在是都没有家家没小子只有闺女的户称钱；早先计划生育还不是特别紧，许多盼儿心切的人，都超标要了二胎，其结果呢又是丫头，农村人养儿都是为防老，那些没有儿子的户呢，则是拼命攒钱以备后用。可有一样，两个丫头都结婚了，可千万别把叛徒领进门，谁是叛徒呢，即是倒插门的女婿。假如，你不把其中任何一个闺女留在家里，那么每个女儿都尽心请功献勤，如是你只要留下一个来，那你就是麻烦了，这个里外不是人你就算做上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没留下来的，是怕你把钱都给了留下来的，而留下来的，则是担心你把钱给了没留下来的，无形中你就是嫌疑对象，而且也给孩子们在无意中造成了生分！你说是骂，你说还是数！你说说，是讲讲当前什么形势政策，你还是说说老年间的传说，论论居家过日子。一个村上下大小，人家七姑那可是春来茶馆的阿庆嫂，那是文有文招，武有武对爱谁谁！

七姑出身大户人家，自己又嫁给了书香门弟，现有一子一女，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别看七姑六十有一的人了，那身段仍像四五十岁人一样，柔软绵润，常常在街头先用手抚了抚地，然后盘腿席地而坐，拿出烟点上，嘶嘶吸着之后，再跟你聊。尽管是干了几十年庄稼活计，但七姑的手仍很秀美修长，一点都看不出是干过粗重活的手。最近闹“非典”，也不知是谁说的，说“非典”不传给抽烟喝酒的，这下，七姑老人家的烟更勤了，母亲也如是，她以前从来都不喝酒抽烟，这不，每天兜里也装上了烟，老姐俩，还时常喝得有点晕晕乎乎的！七姑年青时漂亮，到了现在也如是，而且，七姑有过许多让自己引以为荣的地方。比方说，七姑的一双儿女都省心，都是高材生；七姑照顾公公婆婆堪称典范，尤其照顾婆婆。老婆婆九十多岁，瘫在炕上，七姑从来是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即便自己正在吃着饭，也从不嫌脏。五十多岁时，七姑又入了党，是乡人大代表，见过大干部县长，光和乡长就在一个桌上吃了好几回饭。七姑这辈子最不称心的地方，莫过于没有为党尽到最后的一分力！为没当选上先进党员而感到遗憾不已，当然，七姑也干过欺骗党的事，尽管她有很先进的思想。但有时传统意识在乡下人来说是根深蒂固的，比方说，乡下人对儿子的概念太强烈，国家计划生育有政策，每家只能生一个，那些头胎是儿子的也就算了，可生闺女的呢，总是憋憋躁躁地想要儿子，于是就偷偷摸摸地有了二胎。七姑当时是妇联主任，嘴上天天喊计划生育，可对二胎七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七姑不愿张庄绝后，她很唯心，她说张庄早先出过翰林，这村文风盛，有出息人多！

比起七姑来，母亲不如意的地方可就太多了。母亲聪明，对数字的感觉好，少年时，由于家境太过贫寒，而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婚后，又一次放弃进修大学的机会，是因为当时正怀着我，母亲对此一直都耿耿于怀。但母亲很勤劳善良，做人很耿直，从不肯占外人一分钱便宜，太过贫寒的家境，加之舅舅年青时又常挨斗，促使母亲在做人、做事上，太要强要胜！好像老天爷对要强人总是课题特别多。母亲性格直率，思想比较开明前卫，这大概是她聪明对数字感觉好的原因吧。母亲和舅舅一样，对经商有特殊的感觉，所以，对社会的经济发展，看得相对要比许多乡下人要准，要远。记得伟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由于母亲前卫的思想，加上做人太耿直与率真，所以，在当时农村许多迂腐与固执的人面前，母亲常常被人排挤与冷落。有的时候，真理就是这样，让别人真正地懂得它，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这个代价是昂贵的，甚至是血的代价！如果说，把一个糊涂人，放在聪明人堆里边，也许，这个糊涂人可能茅塞顿开，变得聪明！假如把一个明白人，放在糊涂人堆中，那么，你说他会怎样？难受的总是明白人！有些人记住了祖宗留下的一句话，叫清者自清，所以就少惹了许多闲气。可母亲是热心肠，好管闲事，不愿意别人走弯路，所以，经常是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

检验真理的标准，靠时间与实践。这些年，改革开放，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眼界也宽了，这样，承认母亲聪明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但由于长期被人不理解的挤压，造成了母亲好冲动、好说的特点。母亲待公公婆婆孝敬，从我记事起，母亲从来没有对奶奶出口不逊过，还别说带个脏字，她是那种有话放在桌面上说的人，母亲对人不管是谁，总是屈已待人。比方说，家里只炖一条鱼，母亲也要把中间这部分送给奶奶吃，吃什么新鲜的和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吃第一口的，准是奶奶！奶奶有两个儿子，她很善良勤俭，过日子太过仔细，奶奶不喜欢说，可心里有数，总之，挨累流汗的都是母亲，可母亲得到却是最不公平的待遇。再其次，最不让母亲省心的就是我，母亲的思想有时很固执，她从不去羡慕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她总是说，农民要以土地为根为本，你没有了土地，就等于少了生息来源；嘱咐我们，说，到什么时候，也别丢了地！已六十一岁的人了，仍在几十亩果园里苦干，为得是让儿孙们过上悠闲的日子。

唉！细想想，人聪明，有时会累一生！

七姑和母亲都聪明，但好像又不是一样的，七姑善走绕路，而母亲所以碰壁，就是太喜欢走直路，可姐俩都具有一样的灵性，比起村里许多同龄的妇女们，在思想与眼界上，相对要高了许多。就拿种这果园来说吧，七姑主张种一片，净一片，一点点地推，而母亲在种地上，比起七姑那可不是差一点点，母亲则喜欢一带而过满园开花。这不，这老姐俩为了给早棒子，开不开苗，又闹了点小意见。可别看老姐俩这时急得脸红脖子粗，不用到明天就准会好！姐俩高兴了，一聊能聊上一天半天的！七姑有好吃的，总叫上母亲，母亲有好吃的不忘七姑，是谁都不忘谁。而姐俩在一起百提不厌的话题，那就是控诉与揭发，对象也不是两旁世人，而是七姑父与父亲！

七姑父人长的文文净净很聪明，待人总是轻声慢气的，让外人一看，很难相信是个有脾气的人。七姑在家里七姑父就是党，说出话来那就是党章，七姑为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活气，从不行逆风船，所以，从不拿鸡蛋往窗台上碰。但七姑的聪明，却是只在七姑父之上而不在其下，在七姑父面前，七姑总是你有千招会，我有一招绝，心里有数。人就是这样，对那些自己认为不聪明，反而领导自己的人，常常表现出无奈。七姑活着不是只为钱，她说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因此，人活着一切也都是为这口气，斗这口气！所以，你想想，七姑那么能成，她从心里能服七姑父吗？

父亲呢，七姑曾给父亲起了个绰号，叫及时雨“宋江”，你想想这绰号，父亲的为人就可见一斑了。父亲为人忠厚仗义，否则，怎么会帮人打下天下之后，被人又踹到了一边呢？耿直！耿直到了近乎愚蠢自己都不知道。比方说，早先父亲有个朋友，现在已是千万富翁了，当年他穷的时候，父亲毫无怨言，舍身舍已地帮他！他办厂子没那么多钱，于是，号召亲朋邻里合资入股，父亲也入了股，父亲不干时他一直也没退父亲的股份利息，到现在，父亲每当听儿女们嘟哝股份的事，他总是说：“你们谁也别管，我不要了，就算他有六万紫金，我也不沾他一分！”父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当年我家借了他家一点钱，他媳妇到我家逼债，指鼻子挖眼地数落我父亲，可她却忘了。他们家占父亲的便宜，远的甭说，就连她家房基地的砖，都是父亲从别的地方给白弄的！可父亲就是太耿直，不喜欢揭根子，所以，父亲什么都没说，即使是穷到了那个份上，也再没去沾那个有他股份的人。可父亲也有好朋友，区里边的地税局长，也是父亲年青时的朋友，每次都是叔叔来看他，父亲这人就是这脾气，从不攀高枝踩穷人！我想，我这人脾气又拧又倔，可能就是像父亲！所以，母亲走直路，父亲不拐弯，您说，能不撞车？能不冲突吗！

于是，母亲和七姑到一起，常常是互相苦诉各自冤屈，揭发父亲和七姑父的“罪状”，打倒再打倒的口号，喊得山响。唉！可外人千万别言声，为什么呢？七姑父有病，一说花了十来万，七姑一点都不含糊，宁可倾家荡产也为七姑父瞧病。父亲赔钱，母亲承包果园，好像进驻北大荒一样，但毫无怨言。七姑喊是喊，说是说，可坐在地上，裤子上沾的土，都来不及掸了，得忙着回家，怕七姑父身体不便有个内失。而母亲呢，唠叨是唠叨，可一块糖也舍不得独吃，什么都是先济着父亲。

七姑和母亲，别看都长得漂亮，可对丈夫绝对忠诚，毫无置疑，甚至是无怨无悔至死不渝！她们都长着刀子嘴豆腐心。

时下闹“非典”厉害，一天，我见七姑背着一个书包，神神秘秘地来到果园，我问七姑，书包里装的是什么？七姑不告诉我，趁着七姑和母亲下地的工夫，我把书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束子香，这是干什么？沉了一会儿，只见七姑和母亲，神秘兮兮地跑到树林后，我也好奇的偷偷跟了过去。

只见二人跪在地上，点上香，而后磕头祷告道：“老佛爷，您开开恩吧，睁睁眼饶了众生吧！如果您收人，那就把那些该死的人收去吧，可千万别在让好人遭殃，让孩子们遭孽啊！”

不知为什么我很感动，七姑和母亲，都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尽管，她们都有人性的弱点，但在大灾大难面前，却能想起别人。

香烟袅袅，在俩人的面前，盘盘绕绕的上升着，人说心诚则灵，于是，我也祈盼：但愿七姑和母亲虔诚无私的祈告，天，真的能听到；也愿所有在这个世上生存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走好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