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乞故我在
“当啷——”
那是硬币从高处滑下继而落入杯中的撞击声,我那可怜的、糊涂的、昏昏欲睡的脑袋被这一声响本能地惊醒。
我抬起头,用手遮挡有些刺眼的阳光,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了一下这位施舍者,同时用最快的速度调动脸部的几块老肉,咧开嘴摆出一个诌媚的笑脸。
这是位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穿着简洁合体,架一幅眼镜,该是一位知识分子吧!
身为讨饭婆的我虽没念过书,但我知道知识是个好东西,事实说话,我每天的收入主要就靠这些有知识的人丢下几个钱!
老妇人无暇顾及我老树皮般脸上挤出的那抹笑容,转身走了。
瞅她一转身,我一伸手便把杯中的那枚硬币抓了过来,是一块的!太好啦!今天再来个五块钱,我一天三十块的基本目标就算达到啦!
太阳渐渐落山了,正是下班的时间,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我知道,我的黄金时间来了,我必须将我的凄惨与贫苦淋漓尽至地表现出来,才能转化为我想得到的物质与实在。
“嗯——”怀中的孩子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呓语,孩子作为我乞讨的道具,是龙老大给我配发的。这孩子也挺命苦的,一天不能吃几口饭,因为只有饿得面黄肌瘦才好引人同情。干乞讨这一行,孩子似乎是天生的,不用说话,不用作辑磕头,只需哭几嗓子,挤两滴眼泪,就有人乖乖地送钱,末了,还有几声幽幽的叹息声传过来。
我开始拼命地掐怀里的孩子,我必须让她哭,小孩的哭最能抓人心,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倦鸟归巢、夕阳西下的黄昏。孩子本是睡得死死地,被我掐醒了,睁着眼睛望着我,但却忘了她的任务——哭。我再掐,孩子终于哭了,哭声凄凉而响亮。
有人开始驻足了,有人开始打开钱包啦!
我心窃喜,表演的灵感源自于对金钱的欲望:我一边用手抹着眼角,一边用手抚着孩子枯瘦如柴的身体。嘴里念叨着:“我苦命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没爹宠没娘疼的孩子啊!跟着奶奶受罪啊!奶奶没本事,都让你饿两天了,好心的人啊!救救我们吧!给孩子买点吃的吧!”
孩子凄惨的哭声和我如哭似泣的诉说声似乎构成了一场悲剧的高潮,虽不说是闻者动容、观者落泪,倒也是“当啷”声响不绝耳。连讨饭婆我自己都有些感动啦!可感动归感动,我的眼珠还得处在高度的、灵活的运转中。耳听八方、眼扫行人可是我讨饭婆的看本领啊!要不,钞票怎会乖乖地自落杯中呢?要知道,我赚的钱在咱这行里可是首屈一指啊!
“当啷、当啷——”钱不断撞击杯子的声音让我的心也跟着跳跃,高兴啊!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为我的演技付出几毛一块的,很多年轻的小姐先生们会表现出很厌恶的样子地从我身边快步走过。这个年代,年轻人的钱可不好赚,特别对于我们这种传统行业,他们表现得尤为精明。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灯一盏盏全都亮了,怀里孩子的哭声渐小了,最后她沉沉睡去了。
路上的行人也慢慢少了。夜深了、天气凉了,有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寒战,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我把怀里的孩子挪到地上,拢了拢衣裳,开始数杯中的钱:纸币一张张地用手抚平,硬币一个个放在裤子上拭净,我喜欢把钱币握在手心、揣在怀里的感觉,像吃了两个馒头一样踏实。不多的钱,我反复数了三遍,每一遍,都希望能多数出一两块。当街边一座大厦上的钟针指向9点时,我站起身,收拾家什准备回家。
所谓的家什,也就是一个破搪瓷杯,这还是结婚时,我老公阿德卖了30个鸡蛋从集市上给我捎回的呢!那时,这可是个时新货,白白的搪瓷面上两朵鲜红的牡丹,蓝色的镶边儿,喝水喝汤都透着甜味!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现如今,我每天把它捧在手里向人乞讨。杯子也被磕碰得黑一块花一块的。阿德这死鬼丧命车轮下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而我,背井离乡来这个满是高楼大厦的地方也有十年啦!没法子啊!咱家乡穷啊!大小子都三十好几啦,也没娶上媳妇。 二小子又傻不啦叽的,吃喝拉撒都得人照看着;三丫头子干几个零活也挣不了几个钱。
想到这里,我晃了晃脑袋,扯着衣襟想抹眼角的泪,却发现眼角干干的,泪早就流完了吧!干眨了几下眼,我瞅见了月亮,月亮真圆,该中秋了吧!听人说,今年中秋和国庆是同一天。阿德,你在阴间能看见月亮吗?阿德,要当初我跟你一道走了该多好啊!也用不着在这里造孽啊!
站在天桥上一阵嘀咕后,我抱着孩子回家了,路过垃圾堆,我进去刨了一阵,没什么收获,倒是经过居民区时,在自行车棚的一个车篮子里发现了几张大饼,喜出望外的我立马就掰开吃了,还有点热呢!
回到我的“家”——一处没有完工的建筑工地。家里住了许多许多人,都是这一行的,见了面彼此询问着收入怎样,有人叹息有人骂娘有人唱歌,穷开心呗!
每当这个时候,拉二胡的瞎子夫妇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把他们归入我们这一行,是有点冤枉他们啦!他们从不乞讨、也不使手段,挑个人多的地方,又是拉又是唱,也算是凭本事吃饭,只是收入少得可怜!还不如我这个讨饭婆呢?人啊!到一定时候就该没脸没皮。特别是我们这一行,吃得就是脸皮厚的饭。
小曾一边哼着歌,一边用脚夹着笔在地上练字,小曾是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没有手,只有脚,练就了一脚好字。每每在天桥上写下一脚“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字句时,总会有人丢几毛几块的,日子倒也能混得过去。
说小曾是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那是因为我们“家”还有许多假“残疾”:小王的“恐怖大腿”就是橡皮加染料的成果,而小李的畸形脑袋则是为了干这一行而自毁的。总之,形形色色。
“家”里惟一的女孩小梦正对着窗玻璃摆弄发梢的绸花,白天的小梦身份是一个家遭火灾、父母双亡、无力支付学费的大学生。挂着牌子站在大街上在众人的目光下接受怜悯和金钱。
这样一个大“家”,总是会有个头的,那就是龙老大,龙老大管我们的住、还有安全及地盘的一些问题。而作为管理费,我们要从每天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供给龙老大。龙老大三十多岁,一身横肉,听说在局子里有熟人,对我们既不友好也不太凶狠。
“十一点了,熄灯睡觉!”龙老大一声吼,众人皆乖乖地在地上找个空躺了下去。
闭上眼,脑子里回响的还是“当啷、当啷”声,我还得挣多少钱,才能给小子们娶上媳妇呢!
“当啷、当啷——”城市的夜真凉啊!我缩了缩身子,窗外的月亮好圆,阿德,你在哪呢?
嘴角怎么咸咸的,一抹,竟有泪打湿了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