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生 无声的世界（一）

    艾奇的世界只有这么大，一间卧室和一个阳台。是的，只有那么大。艾奇像一只关进笼子的小鸟，见不到阳光，见不到绿地，见不到外面的世界，甚至见不到整个天空，呼吸不到窗外的新鲜空气。仅仅如此还不够，她听不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包括鸟儿的鸣叫，汽车行驶的声音，风刮过去的声音，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雷在云里滚动的隆隆声，流水的潺潺声，音乐的声音，电视的声音，歌唱的声音，朗读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是的，世界上所有的美妙的声音，包括你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这个世界，对于艾奇来说，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艾奇在这样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整整生活了五年。也许还会有更长的时间等着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远。无声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呢？也许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并不陌生。当你把自己的两只耳朵捂起来的时候，当你把自己头蒙在厚厚的棉被的时候，当你躲进地下室或者一间封闭的房间里，但这只是短暂的，你依然能感觉到汽车是有声的，音乐的旋律是优美的，少女的笑声是爽朗的。因为你曾经听到这种声音，即使把你与世隔绝，你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对于艾奇来说，眼前的世界就如同一部没有休止的无声的电影。

    艾奇的天空只是一条长长的淡蓝色的充满了神秘的地方。她只能通过阳台，透过长满铁锈的护栏，隔着窗户，侧着头，脸贴在玻璃上，仰望两座高楼之间上空的那块空隙。通过这里，艾奇能看到从天空中飘过的白云，飞过的白鸽，还有每一天必然要经过的飞机。她不知道白云飘过之后，又飘向了哪里；也不知道鸽子飞过楼顶之后，要等多长时间才会再飞回来；更不知道那一架架银白色的飞机落到了什么地方，还是一直在天空飞着，像鸟儿一样……在艾奇的世界里，它们没有声音。一切都是那么静，像是头发落在地板上。在艾奇的世界里，不分早晨和傍晚，不分白天和黑夜。

    卧室里只有一张木头做的大床，两张桌子和一个高大的衣柜。那张大床对于艾奇瘦小的身体来说有些夸张。床板是坚硬的，只铺了一张很旧很旧的毛毯，还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用的。那张三七桌对她来说是高大的，如果用房间里的桌子做饭桌和书桌，艾奇只能站着，勉强可以使用。所以，一高一矮的椅子和凳子就是艾奇的饭桌及书桌。卧室通着阳台。阳台是狭长的一条，长不过三米，宽还不到艾奇的半个手臂，里边堆了些纸箱费报纸之类的杂物，余下的空间正是艾奇每天活动的地方。

    艾奇只有八岁。她已经在这里独自生活了三年。卧室通往客厅的门是锁着的，只有到了晚上，爸爸从工地上回来，艾奇才能出去。才能像一只放出笼子的小鸟，去客厅，去卫生间和厨房。艾奇的爸爸之所以把艾奇锁在卧室，是因为艾奇会将厨房的水龙头打开后，忘记关上，因为她听不到流水的声音。水不但淹了家里的所有房间，还会把楼下的人家也淹了。有一次，水竟从第十层楼的家中，顺着楼梯一直流到了院子里。艾奇的爸爸不但要向物业公司道歉，而且要向楼下的住户道歉。除了要多交几吨水费之外，还要赔偿被水淹了那户人家的损失。家里的好些物品都会在每次跑水之后变得膨胀，成了垃圾。艾奇为此挨了打，受了骂，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单独在卧室和阳台之外的地方活动。卧室的桌子上有一些吃的，是爸爸每天为艾奇留下的午饭。桌子下的那把绿色的塑料暖壶，也是为她准备的。阳台上那个红色的便盆是艾奇上厕所时用的，但艾奇总是尽量不用，实在憋不住尿才用。如果要大便，艾奇会憋到爸爸回来。

    艾奇想念妈妈，但五年前妈妈离开这个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

    七年前，艾奇只有三岁，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孩。非常令她的爸爸妈妈疼爱。可是不幸，后来发过一次高烧，就失去了听觉和发音，成了一个聋哑的孩子。那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等下班回家后，艾奇正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把艾奇送到医院的时候，艾奇已经奄奄一息。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才把艾奇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命总算是保住了，但艾奇却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声。妈妈是那样伤心地大声呼喊，艾奇依然无动于衷。医生最后诊断为高烧导致聋哑。

    从此之后，艾奇再也听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尽管艾奇的妈妈带着她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都久治不愈。她的嗓子除了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外，再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从嗓子里听到嘤嘤的哭声。没有一家幼儿园肯收艾奇入托。妈妈只好把艾奇送到了一家聋哑学校。但是，这家聋哑学校是一家私立学校，收费很高，离家距离也很远。妈妈下班又晚，爸爸在工地上下班更晚，连周六日都不能休息。每次去学校接艾奇，艾奇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学校的传达室里，往往只剩下值班老头和艾奇坐在那里。有一次，传达室的老头有急事，就把艾奇一个人放在大门口。又赶上艾奇的爸爸妈妈都加班，妈妈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在学校大门口的角落里，发现艾奇一个人坐在那里偷偷流泪。就算是这样痛苦艰难的上学日子，也不过半年时间就结束了。艾奇在学校这半年多时间里，学会了简单的手语。如今，手语只能对着镜子和自己交流。再也没有人能和艾奇用手语对话。

    艾奇的爸爸和妈妈离婚后，她就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妈妈离开艾奇的第一年，艾奇经常会在阳上无声地哭泣，泪水不知道流了多少，仍然不见妈妈回来。但是没有人来管她。她哭累了，会躺在阳台的冰凉的水泥地上睡觉。

    精彩的世界早已经和艾奇隔绝。艾奇除了每天早晨和晚上能见到爸爸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爸爸是严肃的，经常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愁容满面。他疲惫不堪。有时候很晚才回家。回家时总是醉醺醺的，满嘴的酒气，一头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艾奇知道爸爸不会给她做晚饭，她只能到厨房里找些冷馒头和辣椒酱，凑合一顿。有时候，爸爸从外边回来，不但酩酊大醉，而且臭气熏天。衣服上甚至残留着酒后呕吐时留下的污秽的脏物。爸爸倒到床上的时候，艾奇会用脸盆打来清水，用毛巾为爸爸擦洗。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变得这个样子。虽然她惧怕爸爸，怕爸爸打她骂她，对她吹胡子瞪眼睛，但艾奇是爱爸爸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是她的亲人，也是每天能与她见面的唯一的一个人。

    艾奇每天早晨总是比爸爸更早一点起床。为了能和爸爸在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点。早点经常是油条和豆浆。豆浆是甜的，加了白糖。艾奇很爱喝。喝豆浆的时候她会对着爸爸甜甜地微笑。即使爸爸不会对她笑，艾奇依然会对爸爸微笑。偶然，爸爸会从楼下包子铺买来肉馅的包子，艾奇会高兴一整天，因为爸爸会多买下四个，留作艾奇的中午饭。虽然包子放到中午已经凉了，但艾奇依旧会吃得很香。艾奇希望每天都能吃上包子，但这个小小的愿望，会是她遥远的奢侈的梦想。

    爸爸高兴的时候，会拉着艾奇的手从客厅到卧室，把饭菜放到桌子上，然后用手指着桌子上的饭盒，再指指桌子底下的暖水壶，然后再离开。艾奇懂爸爸的意思，那是让她到中午的时候记着吃饭，渴了时候记着喝水。艾奇会很高兴。把小手放在左边的胸口，又用双手做成一个心的形状，然后送给爸爸。这是她向爸爸表达的爱意：我爱你，爸爸。这已经是她每天和爸爸分开时的固定手语。她很想让爸爸抱在怀里，然后用小嘴巴去亲爸爸那张黑黑的长着黑胡子茬的脸，但她没有勇气。爸爸也不会把她抱到胸前。每到这时，她会很想念妈妈。因为妈妈每次出门的时候，总会抱着艾奇，在艾奇的脸上轻轻地亲上一口，艾奇也会很高兴地去亲妈妈的脸。然后，妈妈把艾奇放到床上，用她温柔的手，和艾奇打招呼，艾奇同样会用双手做一个“我爱你”的手语，送给妈妈。

    如今，再也见不到妈妈那张美丽温和的笑脸了。所以，艾奇会很用心地去想念妈妈，记住妈妈以前的模样。那是一张很年轻的母亲的脸，俊俏的脸庞，皮肤白得像刚刚去了皮的鹅蛋；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柔情，充满爱意，充满甜蜜。在艾奇的眼里，妈妈永远都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好看的。每一次，脸贴近妈妈丰满而柔软的怀抱里，艾奇都有一种快乐的安全的幸福感觉。

    “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来看一眼你的小艾奇？难道你真的把女儿忘记了吗？妈妈呀，我亲爱的妈妈，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艾奇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会禁不住流下伤心的思念的泪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艾奇的世界依旧没有改变。她渴望像窗外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背着书包，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她希望在上学放学时，有爷爷或奶奶骑着三轮车，到学校的大门来接她，自己像小公主一样，坐在三轮车后边的车篷里，透过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有行色匆匆的行人，有各种颜色的小汽车，有拉着货物的大卡车，有长长的挤满了人的公交汽车。它们驶过去的时候，地面都会发出一些颤动，带过去一阵风，消失在长长的车龙之中。或者坐在爸爸或妈妈的自行车后坐上，晃动着两条小腿，悠然自得，穿过马路，钻进胡同，走入楼群，来到楼门口，乘着电梯，回到自己的家……但是，这一切都像是幻想，如同遥不可及的旧梦。

    透过生锈的护拦，透过明亮的窗玻璃，艾奇只能看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自己看了五年多的窗外的世界，永远是那个样子。对面灰色的楼房，很高很高，离自己只有七八米远的样子，似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对面那家阳台上晒着的女孩子的童装够过来。那是一件多么漂亮的印着淡红色小花的连衣裙，就挂在阳台外的衣架上，在风中舞动，顺着风，向这边的阳台飘来，仿佛要吹到自己跟前。而自己身上穿的这件套裙，起初是米黄的，印着可爱的小动物的图案，现在已经变得发白，而且很脏，像是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那上面已经布满了污渍和灰垢，甚至完全掩盖了那些曾经可爱的图案。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经常站在阳台上，拿着一把喷壶，浇他阳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但艾奇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只知道大的像手掌，小的只有指甲盖一般。艾奇最喜欢那朵鲜艳的像舌头一样好看的花，它开放的时候总是散发出一种奇香，即使站在自己家阳台上，也能闻得到它的香味。紧挨着养花的那家旁边的阳台，是一位戴眼镜的叔叔，他每天都会站在他家的阳台上，喂他的鸟儿。那些鸟儿漂亮极了，有的长着长长的羽毛，有的浑身雪白，嘴和眼睛却是那么黑。有几只鸟身上的羽毛是彩色的，像妈妈头上戴着的丝巾一样漂亮。可是，它们被关在笼子里，即使上蹿下跳，也离不开那些奇特的笼子。它们的叫声婉转悠扬，但艾奇无法听到。艾奇觉得自己更像关在笼子中的小鸟，当艾奇两只手抓住生了锈的冰凉的护栏时候，眼睛望着窗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失去了自由和爱护的小鸟。

    令艾奇感到好奇的是，和自己正对面的阳台，总是拉着一层深蓝色的窗帘。从来不见打开，也看不到这家人的影子。也许，这家根本就没有住过人；或许，这家人从来就不喜欢拉开窗帘？艾奇这样想着。虽然对面的阳台可以晒到温暖的阳光，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感受到风的爱抚，但是，那阳台上的深蓝色窗帘从来没有打开过，它静静地垂着，掩饰着里面的一切，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见里面有灯光。艾奇猜不出窗帘里面会有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

    圣诞节那天晚上，艾奇很早就吃完了饭，像往日一样，独自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当她熄灭了灯，准备睡觉的时候，窗外忽然闪过一阵阵耀眼的烟花。那烟花是美丽的，照亮了夜空。烟花一个接着一个，发出响亮的爆炸声，在空中散发出绚丽的色彩。但艾奇听不见，她只能透过窗子，看见两座高大的楼房之间那道有限的天空。艾奇忽然想变成一只黑夜中的精灵，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空中。哦，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件啊。可是，艾奇只能呆在屋子里，甚至不敢去叫爸爸，让爸爸带着她到外面去欣赏这个美丽的夜晚。多么普通的想法，对艾奇来说却是奢望。她忽然发现对面的阳台的玻璃上，亮起一串闪烁的霓虹灯，那小小的闪烁五彩缤纷的灯泡，形成了一个圣诞老人的图案。圣诞老人的下面，是用彩灯组成的中文和英文字母“圣诞快乐”字样，但艾奇看不懂。她透过彩灯看到里面亮着灯，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像是在跳舞的样子。哦，这不是自己阳台对面那户挂着蓝色窗帘的人家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的？窗帘是从什么时候起拉开的？又是什么时候挂上了五彩缤纷的彩灯了呢？艾奇后悔这几天没有到阳台去看对面那户人家。她决定，明天早晨，等爸爸走了之后再来仔细看一看。

    伴着窗外闪烁的烟花，艾奇躺在床上，慢慢地睡着了。睡梦中，艾奇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长着透明翅膀的小精灵，它飞翔在美丽的夜空，穿行在绚丽多彩的夜空中。飞呀，飞呀，飞过了楼群，飞过了马路，飞过了城市的上空，飞到了一个美丽的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