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文身(外一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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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这天,换上一只狗眼的吴自强出院了。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徒步在燕谷城里转了一圈。在花园社区,他发现路边停放着几台推土机和挖掘机。听路边的行人说,花园的老百姓没白闹,官方和开发商都妥协了,眼前这片平房很快就要没影儿了。他悄声问一位正在趴活儿的黑车司机,那几个用弹弓伤人的凶手抓了没有?年轻的司机朝地上弹了一下烟灰,说,一共五个人,都拘了。他又问,那个摆口棺材要玩命的老爷子呢?司机眼睛一亮,说,老爷子是个人物,退休以前当过文物所长,这回倒是没动他,那也算不稳定的因素,监控了。吴自强叹了口气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司机也叹了口气说,炒豆大伙吃,炸锅是一个人的,跟谁说理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哟。他觉得心被揪了一下,好像司机说的是他。他发现街上的行人在初夏的阳光里来去匆匆,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多余的人是无幸福可言的。他又信步走进了棍子巷,经过王愚的“百姓之子”公司门口,他见楼前停放着三部高档轿车。玻璃窗内,王愚正在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围着他的几个人个个衣冠楚楚,时而翘首,时而仰面大笑。吴自强就想,这些人里有一个是百姓之子吗?没有。说他们都是百姓的爷,还算恰当,可这在理论上肯定是不成立的。理论是什么?理论就是婊子,谁都能给她玩出花样来。要不是听了王愚讲达尔文的理论,自己怎么会瞎了一只眼呢?但转念一想,其实达尔文也很无辜,他在躺进坟墓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遥远的后来,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会有个叫王愚的家伙在玩弄他的学说。吴自强摸了一下自己的狗眼,瞬间便理解了达尔文的遭遇。人的眼眶里装上了狗的眼球,这将是自己无法抹去的耻辱。他凝视着王愚的公司,牢牢地记下了一个地址——棍子巷64号。
回到家里,母亲为他做了一桌子菜。他去厨房取碗筷时,发现母亲背过脸去在抹眼泪,心里一酸便也落下泪来。父亲不再喝酒了,他购置了一套修理自行车摩托车的工具,说是利用早晚和假日在胡同口摆个修车的摊子。吴自强说,下了班,您还是歇着吧,再累出点毛病来,咱们惹不起医院呢。我还得去找工作,燕谷这么大,又紧挨着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父亲沉默了一刻,起身走到衣柜旁,蹲下来掏出一个硬皮的蓝本子,捧回来交给了儿子。吴自强一看上面烫着金字,是一所私立知名大学的毕业证书。翻开再看,里面有自己的照片,还扣着钢印呢,是本科,不禁茫然了。父亲苦笑了一下,说,我托人花钱买的,是真的,眼下好多人都这么干,不算丢人。他望着一脸憨厚的父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母亲说,你爸妈没本事,这是托楼上的钱老师给办的,不知根知底,人家还不管呢。吴自强把蓝本子捧起来,瞧着那一个个闪光的烫金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刺痛,仿佛真的是在文身。
他无法拒绝父母的疼爱。
又是一个招聘日,他又一次走进了燕谷职介中心招聘大厅。这一次他亮出了本科毕业证书,果然没有触到藐视的眼神。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断然不敢去大公司的招聘台前自讨没趣。太小的公司他也不愿纠缠,多是些卖苦力的差事,他知道自己吃不得苦。正巧有个文化发展中心与他有缘,老板是个老头,个头不高,精瘦,头上扣着瓜皮帽,挺文雅的。吴自强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招什么人?老板眯眯一笑,露出一嘴白牙,说,凭你这个学历,可以做我的助理,底薪一千五加提成。底薪虽低,提成却高,从你手里出去一件艺术品,我就给你提五十元。吴自强计算没问题,就想一件五十,十件五百,一百件五千。OK!他一激动说了句OK。老板很高兴,说,看来你会外语,这好,有时候老外来了,就靠你了。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不等招聘会结束,老板就领着吴自强去了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坐落在贤人街路口的一个门店。整座大楼是一个艺术品交易市场,这个老板的门店位于一楼临街的一面,单开门,店内约有二十多平米,四壁挂满了名家书画。门口一侧是沙发茶几,另一侧是一张挺大的画桌,上面铺着白净的毡子,摆放着文房四宝。最引人注目的是桌角上支架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华夏杰出艺术家”几个大字。吴自强一惊,说,您是艺术家?老板眯笑着递上一张名片,说,我的情况上面都有。
中国书画名家协会会员
全球书画名家协会理事
莫耀廉(燕谷隐士)
吴自强开始抓耳挠腮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能在名人手下工作。面对一位世界级的大艺术家,他只能低下头来说话。倒不是自卑到了极点,而是生怕对方发现自己那只狗眼。这时莫老板指了指沙发茶几,说,平时上班来,你可以坐在那儿喝茶,有人来了,你就要热情接待。什么叫本事,别让进来的人空手而归,就证明你有本事。吴自强忙说,莫老师,我在您面前就是个小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莫老板说,不要把我看得多么了不起,我也有不足,比如古人讲究诗书画一体,我就不灵,写字作诗还行,但不会画。可是呢,内行人都知道,如果成就一个画家要十年的话,那么成就一个书法家至少要二十年。吴自强记得电视新闻里说过,好像宋代有个叫米芾的书法家,他的一段研山铭,几个字就值将近四千万人民币。于是他很想知道莫老板的字是什么价位,就胆怯地问了一下。莫老板说,我的字一平尺三千,当然也要看卖给什么人。这就涉及你的工作了,最要紧的是两条:一是不要对客人说你是学计算机的,就说是中央美院毕业的。二是要学会观察人,他一进门,你就要对他的身份作出判断。吴自强有些难为情,说艺术理论我没学过呀。莫老板就指了指茶几下面的托板,说那堆杂志、画册你得看,不看你怎么说话呀?吴自强顿悟,暗暗骂着自己的蠢笨。
他回到家对父母说了莫老板聘用他的事,父亲挺高兴,说这份工作体面,钱少也干。母亲也挺高兴,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招灾惹祸,挺好。吃饭的时候,父亲嘱咐他说,你这个差事其实是学徒,多长点心眼,学好了就是自己的饭碗。不过呢。为人处事得机灵些,老板一进门,你得把茶沏好端上去,别等着人家侍候你。吴自强说这个我懂,就给父亲斟了杯酒,劝他不必戒酒,但要少喝。父亲端起酒杯,脸上浮现了久违的憨笑。
这天下午,莫老板刚写完一幅字,就接了个电话。他对吴自强说,我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这幅字有人买的话就卖。要价一万二,低于八千不卖。吴自强说,您放心吧,这种事我能处理好。莫老板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又回过头扔下一句话:灵活点儿啊。吴自强就又嗯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位穿着休闲装的人进门,戴着宽边眼镜,显得挺有派头。吴自强笑脸相迎,让坐,沏茶。那人面无表情地在室内转了一圈,忽然一歪头发现了桌上的条幅,走近了仔细观看。吴自强忙上前介绍,说这是全球杰出艺术家莫耀廉先生刚刚亲笔书写的。那人低声说了句:留着这话说给幼儿园小朋友吧,你就告诉我多少钱能拿吧。吴自强说,要价一万二,少八千不卖。那人瞧着他笑了笑,说,我就出三千,你卖不卖吧?吴自强说,恐怕不行。那人又瞧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吴自强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想:一张宣纸,写上几行毛笔字就值几千元,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吧?直到傍晚时莫老板回来,他一直困惑着。莫老板进门就问,小吴,有顾客光临没有?吴自强说,有哇,来了个气质不错的人,要买您这幅字。莫老板望了一眼画桌,说,那你怎么没卖给他呢?吴自强说,那个人太抠门儿,只肯花三千。莫老板听了一跺脚,狠狠地拍了大腿一掌,说给三千还不卖?你他妈傻逼呀?吴自强没料到大艺术家也如此粗野,就傻傻地瞧着他,于是发现平时眯笑的两只小眼睛竟是一对鼠眼。他只好怯生生地说,您不是说要价一万二,少八千不卖吗?莫老板皱着眉说,我后边还有三个字呢——灵活点,你想想。吴自强想了想说,是有这三个字,可我哪知道怎么灵活呀?他觉得十分委屈。这时莫老板忽然笑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接受教训就是了。吴自强对莫老板的宽容很是感激,就说全怪自己没经验,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愿意接受处罚。莫老板说罚什么呀,这笔买卖说不定还有希望。只要那个人喜欢这幅字,他还会回来的。
一连三天没有生意,吴自强就有些慌。他见莫老板整天笑眯眯的,有时候卷几张自己写的条幅出去装裱,回来仍然笑眯眯的,就觉得奇怪。闲下来,他就读茶几下面的杂志和画册,很快就在脑子里记下了一些艺术家的名字。再看墙上悬挂的书画作品,还真有几个大名头呢。他指着落款为吴昌硕的条幅问莫老板,这幅字按多少钱一平尺卖?莫老板说,别论平尺了,这一张给三头二百的就卖。他又指着一幅落款白石老人的虾戏图问,这个呢?莫老板说,这个嘛,怎么也不能低于六百。吴自强糊涂了,说我刚才看过拍卖图录,这两个大家的东西都是天价,怎么还没有您的作品值钱呢?莫老板说,我的作品是真迹,他们那个是仿品,明白吗?吴自强恍然大悟,说明白了。莫老板盯着他说,我考考你吧,这个店里有几个艺术家的作品是真迹?吴自强左顾右盼,说不知道。莫老板说,就一个,那就是我。吴自强愣了一下,说,都是假的,拿什么挣钱呢?莫老板说,假的怕什么?这年头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多了,他就认大名头,不怕花钱。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有好眼力,不是看东西,而是看人。吴自强不由地嘟囔道,这不是坑人吗?莫老板板起脸来,说,什么坑人?那些人里面有几个好鸟?他们的钱是好来的吗?办他们,这叫杀富济贫。吴自强听着也有道理,就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莫老板摆摆手,说,一席话管不了多大事,这里面水深着呢,不呛几口水,想在这里面玩,非淹死不可。
他们聊得正热闹,就见门口有人推门。吴自强连忙跑上去迎接。两个人一照面,吴自强吃了一惊。果然那个戴着宽边眼镜的人又来了,还是那身休闲装,只是手里多了一份报纸。没容吴自强说话,莫老板就过来弯了弯腰说不知您大驾光临,失礼失礼。那人冷冷地笑着,走到画桌旁说,三天前我来,看见这桌上有一幅鸡巴字有点意思,主要是词好——三十六计。莫老板忙说,给您留着呢。那人说,你的伙计把我吓着了,说什么少八千不卖,是吗?莫老板说,您喜欢就拿走,八分钱也不要。那人摆弄了一下桌角的铜牌,说,唉,不是全球杰出艺术家吗?怎么这儿写着华夏杰出艺术家呢?莫老板摸出一支烟递上去,又敏捷地掏出打火机给那人点了烟。然后说,另一块牌子过几天才能送来。那人说,要是我想要一块宇宙杰出艺术家的牌子,得花多少钱啊?莫老板说,这个我没听说过,要是您对全球杰出艺术家的牌子有兴趣,我可以代劳。一壶醋钱,就不麻烦您掏了。那人瞪了莫老板一眼,说,我对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一点兴趣也没有。说穿了,街上那些假流氓文身干嘛,也是吓唬外行的,用个文明的说法,叫包装。莫老板连连说,没错没错,就是混口饭吃呗。那人取了莫老板的条幅,把手里的报纸递上,说不白要你的东西,瞧瞧今天的《燕谷时讯》,有几个大单位要办什么十周年或多少周年庆祝活动,你选择适当的内容写几幅字,我打电话叫他们来买,价位可以高一些,但也别太黑。莫老板连声道谢,非要请客。那人说,完了事再请吧。
那人走后,莫老板悄声问吴自强,你知道这位爷是谁吗?吴自强说,有点像黑道上的人,可又不完全像。莫老板说,黑白两道。他手里有个房地产公司,跟棍子巷那个黑老九王愚是干哥们,更重要的——他是区长的二弟,这号人谁惹得起呀?不过,人很仗义。吴自强听他说着,只觉得脚底有一股冷气袭上心来,脑子里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