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文身(外一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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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晚,吴自强独自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空中清冷而悠然的月亮,让温馨的轻风一缕一缕地浸润自己的头脑和肌肤。他喜欢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是属于他的。同时他也知道,一旦离开这个方寸之地,这个夜晚将是另一种模样,而且他和这个夜晚都会被一种魔鬼般的东西主宰,或者异化。他觉得这种魔鬼般的东西已经穿越夜晚,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照样畅行无阻。他只在燕谷以外的另一座城市读过两年书,再没有去过别的城市,所以不知道别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想起父亲的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便悲哀。悲哀中猛然想起花园——那个毁掉他一只眼的地方,还有那个倚棺叫板的老头,又觉得世界不会总是这样的。午夜过后,他决定辞掉莫老板店里的工作,至于工资也就不要了。但王愚的事,不能就这样不黑不白地算了,总要有个了结。
天亮后,吴自强刷牙洗脸完毕,就破天荒地为父母做了一次早餐——鸡蛋炒饭菠菜汤。父亲很感动,母亲也很感动。他趁着他们心情好,就把自己决定辞工的事说了。母亲皱着眉哀声叹气。父亲却说,好小子,比你爸有出息。
他是按时按点到达莫老板门店的,莫老板还没到,他就扫了地,擦了茶几,把整个房间归置得非常整洁。刚收拾停当,莫老板就来了。他正要摊牌,就有客人推门而入,说是来取字画的。一个接着一个,莫老板售出了不少字画,也收了不少钱,自然满面春风。吴自强已经知道,这些人花的都不是亲钱。莫老板炫耀说,小吴啊,看见没有?人家拨个电话,这钱就像水似的哗哗地来了,这就是本事。吴自强说,我想了又想,还是得跟您说清楚,我真是干不好这份工作,所以不想干了。莫老板愣了片刻,继而笑道:不干就不干呗,年轻人到哪儿都能吃上饭的。吴自强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莫老板连忙说,我不失望。你是个实诚孩子,我不能瞒你。干这一行的,心眼太实是挣不到钱的。吴自强走的时候,莫老板点了一千元钱塞给他,他死活不要,说就这么几天,没做成一笔生意,倒长了不少见识,不能要这个钱。莫老板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还指望你往后带朋友来呢。吴自强说,那是另一回事,我带朋友来买了您的字画,您还得给我提成呢。莫老板说,那叫打喜儿。吴自强脸一红,说,对,那叫打喜儿,我总记不住行话。莫老板最终也没让步,吴自强揣着这钱走出门去,心里还是有些暖意的。
他走在街上,就见两侧有些门店仍在装修门脸,到处可见男女明星的靓丽形象。他知道这是商家在文身,不文身怎么能唬人呢?千姿百态的文身(包括父亲托人为他办假文凭)早已形成气象,因而那些见了年轻后生文身就摇头的人,着实显得浅薄了些。他明白,像他这种条件的人不文身,想找到满意的工作是很难的。难也不文,宁可到建筑工地上去搬砖铲灰,也不要虚假的装饰。他发觉自己的意识里有了一种境界,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脱离了现实。这时候,身后传来了嘀嘀的鸣笛。他朝街旁一闪,一辆白色轿车从眼前驶过,车窗里探出个女孩的脑袋,朝他喊了声自强,是咪咪。他知道咪咪是个善良而现实的人。傍上款爷了还能跟前男友打声招呼,这已经够意思了。自己残了一只眼,不能奢望她回到自己身边来。
他信步走到了十字路口,发现咪咪正站在竹叶青饭店门口,就很惊讶。咪咪说,我在飞腾艺术团上班呢。刚才是跟着副团长到棍子巷办事,你可别瞎猜啊。吴自强对瞎字很敏感,就说,我确实瞎了一只眼,所以你跟谁在一起没必要解释,我也不会去猜。咪咪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歪了,别怪我好不好?吴自强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咪咪说,那好,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吴自强点点头,就和咪咪进了竹叶青饭庄。
咪咪坐下来就说,今天我请你。吴自强把身上的一千元拍在桌上,说我有钱了。咪咪瞥了他一眼,说,收起来吧,你的事我还不清楚?刚才莫老板在王经理那儿都说了。吴自强一愣,说,那个王经理是不是叫王愚?咪咪说是呀,他还派人给你爸送过三万块医药费呢,你不知道?吴自强说,是吗?我还要找他算账呢。咪咪说,跟他算账?那是一只老狐狸,能出点血就不错了。吴自强说,他既不露面,也不明着出钱,这叫什么玩意呢?咪咪说,人家留着后手呢,万一你咬上他,他可以不承认你与他有关系,反正也没签合同。吴自强眨眨眼,说,既然知道王愚是老狐狸,你们艺术团跟他裹什么乱?咪咪说,完全拋开他,说不定演出场所要出乱子的,明白吗?吴自强说,不明白。咪咪说,不明白就糊涂着吧,我们团里正缺一个男中音,你去不去?吴自强说,你知道,我那是自娱自乐的水平,舞台演出恐怕不灵。咪咪说,团里请了老师,可以辅导你,还要为你包装。吴自强听到包装这个词,顿时想到了文身。他说,经历了这些天的事,我已经没有心思唱了。唱什么呀?睁着一只人眼一只狗眼,面对着买不起的房子和无处打发的日子,去唱我的心情多么豪迈,贱不贱呀?
咪咪照顾了他的心情,没有与他争执。她喝了一瓶啤酒,吴自强喝了两杯白酒,两个人的脸都红了。吃了饭,咪咪没给他埋单的机会,怕误了上班就匆匆走了。吴自强是能喝一点酒的,只是平时不喝。冷不丁地喝下半斤多酒,就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饭庄里不断有人离席,也不断有人落座。他要起身离席的时候,眼前坐下了五个青年男子。这与他本来没有关系,但他听其中一个人提到了宋江的名字,不由地警觉起来。再听下去,才知道这些人刚从拘留所出来不久,正在商量对付宋江的招术。他们刚点了酒菜,就见门口涌进一帮胳膊上文着青龙的人。吴自强一眼就认出了宋江,于是他站起来便去了洗手间。倒不是怕,而是有泡尿憋着,难受。刚进了洗手间,就听外面叫骂起来,紧接着就是拳脚相加和桌椅撞击的声音。一个中年男子跟进洗手间拨打了110,说是见血了,要出人命了。吴自强撒完尿出来一看,吃饭的人已经跑光了,剩下的人打成了一锅粥。有几个头破血流的人仍在拼命肉搏。直到有五个人倒在地上,其余人才大摇大摆地出了饭庄。这时街上传来了警车的呼啸,急促而响亮。吴自强走过去看了一下,五个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家伙,都是没有文身的。他断定,他们就是毁掉自己一只眼睛的凶手。想到这里,心里的火顿时燃烧得要喷射出来。正在这时,一群威严的警察冲了进来。一个警官看了一眼地上的伤者,大声命令道:快送医院。他瞟了吴自强一眼,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吴自强说,干嘛呀?警官说,少废话,跟我们到所里做个笔录。吴自强闭上左眼,瞪大右眼回了一句:录你妈个逼呀。语调低沉而富有磁性。
他被警察带走了,直到晚上才从派出所放出来。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他望着迷乱的星空,忽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总想对你表白
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总想对你倾诉
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
201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