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儿
邢冬兴
一
天还没亮,二德在被窝里又揍了我一顿。
这挨刀的把我的头往墙上撞,说:别他妈装蒜,不把老子伺候好了,你他妈的别想过安生日子。接着就在我身上发起狠来,边发狠边说:我就就不信,今年不,不能弄出个儿,儿子来。我哆嗦着躺在他的身下,小肚子撕心的疼,脑子里一片嗡嗡声。黑暗中我看到大丫黑亮的眼睛。我说:二德德,孩子子,醒了,下,下来。其实我知道我说也是白说,这挨刀的在这种时候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果然他并不理我,却冲大丫喊着:都他妈给老子睡觉,闭上你们的贼眼。大丫被吓怕了,赶紧躺倒在被窝中,闭上眼,紧紧抱住二丫再也不敢抬头。二德却更来劲了,弄得床板吱吱响,像要断裂一样,过了老半天才一个机灵从我身上翻下来,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呆了半天才想起腿上有血,顺手撕了张报纸在腿上抹了抹,心想这挨刀的算把我彻底豁出去了。
早晨起来,大江他们就冲二德笑,问昨天晚上怎么样。二德踮着那条瘸腿说:那还用说,我管她有没有红,照上不误。大江说:行,真有你的,活该你小子瘸腿,你那条腿儿怎么不瘸了呢。说着揪了张纸去了厕所。
我抱着二丫走出屋门。这是个临街的院子,本来并不算窄的院子里盖满了高高矮矮的简易房和破棚子,住的全是外地人,大多是收破烂儿的、卖早点的和卖菜的,老婆孩子挤成一团,一天到晚乱乱哄哄,房东就靠吃房租过日子。此时院子里挤满了车,破破烂烂的各种改装三轮乱七八糟地碴在一起,就如一大堆互相夹在一起的螃蟹,谁也不肯放开谁。满地的泥水和破烂儿,总是散发着臭气。麦子他们正在给车打气,准备出去。房东已经起来,站在大门口跟什么人口齿不清地抱怨着什么,显然是又喝多了。他老婆正在水池子那就着那股臭气刷牙,听着不顺耳,冲着门外一通臭骂,房东便很没面子地回到自己屋里,临进屋前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以泄心头之恨。墙角那,房东儿子也狠狠吐了口唾沫,然后一张脸便傻傻地绽开,笑得十分灿烂。
我抱着二丫躲开那口唾沫,那傻小子很不满意,冲我又吐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不再理我,冲着门外免费展示他的笑脸。
我弄开炉子开始给俩孩子热饭,却觉得头晕得厉害。和二德来这里到底有几年了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刚来时还没有二丫,大丫走路也还不太利索,可现在,二丫都已经能到处跑了。本来刚到这里时二德是想要个儿子的,结果却弄出个二丫来,他的脾气就越发坏了,成天摔盘子砸碗没气找气。我这人脑子不好使,大伙都说我的脑子里全是糨子,二德就说哪里是糨子,分明是一脑袋大粪,一脑袋屎,呸!
我的脑袋里没有大粪,我知道。但现在我的头晕得更加厉害,头顶被二德撞了一个大包,钝钝的疼。这疼痛很熟悉,它使我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考试拿了全班第一,我知道,那时的我还是相当聪明的。那天,村长的草帽被一阵恶风刮到了树上,他便让正在树下玩的我把帽子帮他摘下来,半分钟后,我从树上掉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的头也是这样疼,只是疼得更厉害。医生说我的一只眼睛没了,还说我受了严重的脑震荡,以后脑子可能受些影响。村长的老婆提了一篮鸡蛋正在旁边,说:这丫头比小子们还淘气,没事上树干什么哟。
从那以后我就落下了个病根,不能想事,一想事就头疼。我二十五岁那年,爹请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就是现在的二德。我见了面才知道他是个瘸子,就想不答应,但爹已经收了他的彩礼,劝我:小娥,你也替你弟弟想想,你不嫁二德,咱大牛怎么娶他的妹子,你就忍心看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 再说有什么可哭的,你是独眼他是瘸子,你们是瘸驴配破磨,谁也甭挑谁。经爹这么一说我就不哭了,是呀,除了嫁个瘸子,哪个好汉子会要我这么个缺心眼儿的一只眼呢。爹一番话点醒梦中人,没几天,我这块破磨便被那头瘸驴娶走了。
记得结婚那段时间二德倒没怎么打过我,可自从我给他生了大丫和二丫,这挨刀的脸就变了,打骂成了家常饭。
二德他从来没有看起过我,说我只配去捡破烂儿,只有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去收破烂儿,才能从事这种高智商的行业。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我自然是不信的,我不相信收破烂儿对人的要求会有那么高,而且我也不甘心永远只当一个捡破烂儿的。一个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才行的,所以我暗中下定决心,我一定也要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这样才能挣到更多的钱,才能让大丫和二丫过上好日子,才能有更美好的未来。所以每当看到二德和麦子他们骑着三轮走街串胡同,大声吆喝着:收废品啰,有破烂儿我买。那情景真让我羡慕死了。
可要想当收破烂儿的,首先要有一辆好车。我捡破烂儿用的那辆三轮实在太破了,没车链子,没齿轮,车条折了七八根,推起来晃悠悠都要散了架,这几天更是连推都推不动了。我曾跟二德说过几次,但二德一听就烦了,说:你一个捡破烂儿的要那么好的车干个屌。
他这么一说我便不敢再吭声了,眼巴巴地看着几天后大江就把他那辆破三轮砸了卖了废品。我不敢再跟二德提买车的事,但我也没有打消买车的打算,我知道要想当一个收破烂儿的是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几天后我就偷偷找了一个卖菜的,他兄弟回老家了,有辆三轮要倒出去。我前两天看见麦子和他说起过那辆车,只不过是车链子断了,再加上没有车座子,但比我那辆破三轮还是强多了。我问他这车多少钱,他张口就跟我要三百六。我说那天我和麦子一起来时你们只要二百五,怎么刚刚两天就长到了三百六。那人看了我半天,突然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就向我嚷起来:你会不会买东西,谁他妈的卖东西开这个傻价,有这样的傻逼么,有么!
他逼近一步,问一句有么。我一步步地后退,心里一下子先怯了。是呀,我手头从来没过手过这么多的钱,更不知道做买卖应该怎么开价,怎么侃价。此时的我感到心里虚得厉害,腿也有点发软,在他又一次逼近我大声问有么时,我再也挺不住了,胡乱摆了下手转身就跑,只听到他在身后哈哈的大笑声。
我一边跑一边想,看来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单凭我一个人是肯定买不上又便宜又好的三轮车的,二德我是不敢求他的,那么只有过两天叫麦子过来帮我说价钱了。
回到家后我把这事偷偷跟麦子说了,麦子当时就气了,说:扯鸡巴蛋,那么辆破车要三百六,欺负日本人呀。麦子的话把我弄糊涂了,便问:麦子,那个人明明是欺负我,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麦子当时白了我一眼说:你缺心眼子呀。
我还是不懂。
今天是星期日,公休日城里人都起得晚,所以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麦子他们才懒洋洋地蹬着三轮车出去了。我送走了二德,又给二丫喝了点热糖水,捂好被子让她发汗,又嘱咐大丫看好妹妹,这才背着我的大口袋出了门。
外边天气很好,太阳在天上晃晃的照着,晃得人眼睛疼。我左拐右拐便来到了一个小公园。捡破烂儿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对这里很熟悉,一到公休日我哪也不去,就爱到这个公园来。这天是孩子们放学大人放假,游人特别多。虽然到处都写着“禁止践踏草坪”“不准乱丢垃圾”这样的字,但树底下、草地上、石凳边到处都有旧报纸、破盒子和各种饮料瓶子。我就去捡,这些可都是钱呀!城里人当然看不起这些,他们喝了饮料后便把瓶子一扔,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但我最喜欢这些东西,要是公园里天天有这么多破烂儿,我就不用再去扒那些臭哄哄的垃圾筒了。有时湖里也经常漂着各种饮料瓶子,那是划船的游人随手扔下的,我就用一把铁钩子将这些瓶子捞上来。这样连捡带捞,运气好时一天能拣几十个瓶子,再加上其它的破烂儿,这收获比平时就大多了。当然,哪个公园里都有职业的清洁工清理这些破烂儿,但人家是吃公家饭的,是按月领工资的,不像我,见了破烂儿就像要饭的见了肉包子那样亲。有时候我想,如果公园里养几个捡破烂儿的,那公园的环境一定得比现在强多了。
公园里各式各样的人全有,有玩牌的、下棋的、锻炼身体的、搞对象的。在这些人中,我特别喜欢那些搞对象的年轻姑娘小伙儿。他们穿得一个比一个时髦,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全都跟大款似的,不管呆在哪,不一会就能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大堆垃圾来。什么香蕉皮苹果核,面包袋子饲料瓶,花花绿绿的一大片。等他们一离开,我就将这些宝贝都装到我的百宝囊,也就是我背的这个大口袋中。每当看到他们挤在一起制造破烂儿,我心里就特别急,盼着他们赶紧制造,然后就赶紧离开,我好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时我的心太急了,也给自己添麻烦。一次我跟在两个搞对象的小青年身后,那俩孩子岁数不大,似乎还是学生,背着书包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喝口饮料亲一下嘴儿,喝口饮料亲一下嘴儿,那粘乎劲儿就甭提了。他们身边扔了好几个空瓶子,我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地上那几个瓶子,想捡又不敢过去,急得直咽唾沫。我不知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讨厌,反正我的样子让那个男学生很不高兴了,他竟然挽起袖子露出麻杆粗的胳膊要过来揍我,说我偷看他们搞对象了。其实就他们那样子有什么好偷看的。幸亏那丫头倒还客气,拦住了那小子说:这人有病,别打她,脏了手附近没有地洗去。那小子才饶过我,俩人骂咧咧地走了,吓得我缩在树后边半天大气都不敢出。
还有一次,是个大风天,我捡破烂儿来到假山底下,看到那有一个人正在耍猴。一只小瘦猴在地上龇牙咧嘴不停地跳着,一条腿可能是被耍猴的给打瘸了,一拐一拐的,那样子竟和我家二德有点像。在他们周围围了不多的几个人,全都木木地看着,没有几个鼓掌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子围成一圈在打牌,他们嘴里叼着烟,歪戴着帽子,互相骂着娘,一瞧就知道不是善碴子。其中一个小子喝完一瓶水后随手便把瓶子扔到了湖里,我在边上看了半天没敢马上去捞,生怕招惹了他们。直等那瓶子飘得离他们远一点了,我才走过去用铁钩子去够那瓶子,谁想一个小子竟偷偷跑过来,用根棍子将我的大口袋挑走了。我当时只顾去捞水里的瓶子,没注意身后发生的事。等我把瓶子从湖里捞上来,回头再一看,我的妈呀,我的破烂儿包不见了,满山满地都是我捡的破烂儿,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铺天盖地的。不是有句老话叫天女散花吗,我看那天就像天女散破烂儿一样,整个公园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我瞪着我的那只好眼找了半天,才看到我那只装破烂儿的大口袋被他们挂到树上去了。那几个小子也不再打牌了,站得远远的笑着看我,他们脸上的笑容比那些看耍猴的人的脸生动多了。我只好到树下去够我的口袋,口袋挂得太高,我高举着铁钩子还差一米多。我只好伸直了铁钩子使劲向上跳,仍然只差一点。这些小子们便大笑起来,还不停地跺脚吹口哨,发出各种怪叫声。不一会儿我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我每跳一次人们便笑一阵,每跳一次人们便鼓掌欢呼。公园外边的人都隔着栏杆往里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弄得那个耍猴的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了,气得耍猴的跑过来给了我一巴掌,说是我抢了他的生意。
后来公园管理处的人来了,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便说我破坏公园卫生,当时就要罚我的钱。我一听就急了,他罚的可是钱呀!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这样东西了。所以我也顾不了太多,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怎么破坏卫生了。他指着地上的那些破烂儿说这些就是证据。我说这些东西不是我弄出来的,是有坏人把它们弄出来的,我还不愿它们从口袋里出来呢,再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公园里的,它们本来就是游人扔在地上,是我把它们拣到口袋里来的,现在它们又出来了,跟我没捡它们时一样,怎么是我破坏卫生?可能是狗急跳墙,或是叫兔子急了也咬人吧(这两个词似乎都不大贴切,但我也想不起别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能说起来了,竟然把那个人一下子问住了。当然了,一个城里人被一个外地人问住是很掉面子的事,一个体面的城里人被一个捡破烂儿的外地人问住更是很掉面子的事,一个有罚款权的体面的城里人被一个一只眼又有点缺心眼的捡破烂儿的外地丑女人问住更是天大的掉面子的事,所以这个人当时很生气就可以理解了。他可能也想像我拣破烂儿一样把他掉了的面子拣回来,于是他就踢了我一脚,揪着我的脖领子把我带到了公园管理处关了大半天。只是后来他们看我也实在没什么可罚的,再加上屋里其他的人又嫌我脏,这才把我放了,而我那一天的破烂儿全白捡了。
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一般他们都不愿意理我,讨厌了,躲开也就算了,所以我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障的。总的来说年轻姑娘小伙儿比起上了岁数的人要大方多了,我不喜欢那些上了岁数的城里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抠门儿,一分钱被风刮走他们能追出二里地去。有一次我在假山下的亭子里躲雨,见一位老大爷在边上很认真地读一份报纸,题目是《拾荒大军生活境况堪忧》。我问老大爷拾荒大军是些什么人,生活很苦么。大爷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说的就是你。说完便又去看那篇文章,不再理我。我心想我是捡破烂的,怎么又成拾荒的了,城里人净拿我们开涮,也就不再想它,而是关心起了老大爷手中的那份报纸。当时雨下得很大,那份报纸已经被雨淋湿了,还撕了两道口子。我想雨停后他还不把这份破报纸扔给我,谁想这份湿报纸他翻来覆去地瞧,直到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他拿起湿报纸就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唉,这种事了太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捡着捡着天就快黑了,我背上的口袋已经是鼓鼓的了。这天我的收成不错,捡了三十八个瓶子、一大堆烂纸和七个铁盒,在路上还捡了一段十来米长的旧电线,铜的,能出一斤多铜呢,这可就是十几块钱呀,够给孩子换回来二斤肉了! 所以我的心情特别好,回到家,我就在大门口烧电线。
二德也刚回来,显然情绪不错,脸上也带上了他特有的坏笑。他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围着我不停哼小调,拍了我两下屁股后,竟然过来帮着我烧电线,弄得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那浓浓的黑烟冒起来,当刺鼻的臭味飘出来,看着红红蓝蓝跳跃着的火苗,听着刺耳的吱吱声,我的心就像这火苗一样感到无比温暖无比激动。这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了,我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低着头红着脸吭哧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二德说:他爹,我也想去收破烂儿,你给我换辆三轮车吧。
呸! 我还没说完,二德一口唾沫已经啐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便大骂起来:想去收破烂儿,做梦吧你,你他妈的会使秤么!
我被二德突然的发怒给吓住了,愣在那很长时间竟忘了把脸上的唾沫擦下去。是呀,我会使秤么?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二德所说的使秤就是坑份量,他使秤使得可精了,一斤破烂儿能坑出三两多的分量来,而这些我怎么行呢。
不会使秤就想去收破烂儿,小母牛下犊子,你牛叉儿大了。二德越骂越生气,拐着一条腿又想过来踢我。边上房东儿子流着口水嘻嘻笑着,拍着手等着看热闹。这时张强正巧来找二德,使劲拦了半天,才把他拉走了。
二德走了,我一个人久久地站在大门口,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我没有想到买车的事竟会引他发这么大的火。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买车无非是想象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收破烂儿的,好挣回更多的钱,好让大丫和二丫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这挨刀的怎么就一点都不能理解我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疼得厉害,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我知道这一宿我是甭想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