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文身(外一篇) 刷 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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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边总是说,有一种看不见的硝烟到处弥漫着,弄得下边只好没完没了地开会。在这种时候,撞上一个不开会的夜晚,而且恰有姑娘相约,这对我这样一个正为娶不上女人而闹心的大龄青年来说,就像饥饿难耐时天上掉下个肉陷饼,不禁暗自欢喜。于是,趁着月亮还没有爬上树梢,我悄悄地溜出了村庄。
野外黑蒙蒙的一片迷茫,我只顾想象初恋男女约会时的情景,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自从开春时我的手被田青青摸了之后,就一直闹心。在那些难眠的春夜里,房前屋后到处是猫的嚎叫,此起彼伏。我被这声音害得格外难受,骨头里仿佛有许多虫子在爬,爬得我不由地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深深的夜里,我常常在矇眬中看见田青青朝我走来,圆圆的脸上忽闪着一双甜美的笑眼。可当我迎上去与她相拥时,瞬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原来是梦。白天见到她,发现她竟然一脸的严肃,好像她与我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作为队里的团支委和铁姑娘队长,她不仅干活狠,革起命来更狠。若不是研究工作时她摸了我的手,我还真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呢。谁想她点燃了我的欲火之后,却不再理睬我了。后来猫不叫了,麦子熟了,她被提拔到大队当了团总支书记,成了全村的青年领袖。假如不是麦收开镰时出了逃兵事件,我会认定自己是自作多情,人家田青青摸你的手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主观上完全没有别的意思。逃兵事件一出,我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夏收就是龙口夺粮,累不死也得脱层皮。庄稼人没辙,天生受累的命,认头当牛做马。但城里下乡插队的知青不认头,其中一些软骨头临阵逃回了城里。村里领导也不是吃素的,一查所有逃兵都有队长们批的条子。不用说,这是中了糖衣炮弹。田青青临危受命,仅仅用了两天时间,把九个逃兵抓回了八个。剩下一个绰号雪花飘的女孩,是我这个队的,她没找到。雪花飘没有回家,她的父母听说女儿丢了,跑到村里要人,说既然把孩子交给村里了,村里就要承担责任。村里只好把责任推到生产队,我是队里的政工员兼团支书,责无旁贷地处理了这个事。当时有田青青在场,我对雪花飘的父母说,如果向公安局报案,不出三个小时就能找到她。如果不报案,等收了麦子她也就回来了。这对夫妇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千万别报案,就起身告辞了。田青青很服气,说,论能力咱俩应当交换位置。我说,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我对雪花飘的过去有所耳闻。田青青刨根问底地满足了好奇心后就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朝我飘了个媚眼。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被她这一飘又搅起了波澜。好在她没有像春天里那样冷落我,我们的关系在盛夏开始由暧昧向初恋转变。终于盼来了私下相会的夜晚,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把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想象不出我和田青青相会时的情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感觉缠绕着我。
村北的小河已经在静静地等候我,水流得缓慢而无力。河坡上疯长着许多野花和杂草,我坐下来便闻到了微风吹来的一缕缕水腥,顿觉田青青约的地方不好。尽管花前月下已是一种危险的情调,但初次约会也该找个清气荡漾的好去处。望着天上的星星,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天真。整天生活在火药味里,好不容易浪漫一回,你还他妈的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我正暗暗地责骂自己,她来了。这时候一轮弯月落在河里,河面上浮现了一层朦胧的亮色。她靠近我坐下来,顺手揪下一朵野花,举到面前闻了闻便投进水里,我眼看着那朵野花缓缓地漂走了。夜色中的她没有羞涩的表情,圆圆的脸上忽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同在一条街上长大,我却从没见过她像此时此刻这样美丽。我说,你真好看。她抓过我的手,说,咱俩这样被别人看见,可就倒霉了。我说,看来你跟我一样既想吃又怕烫。她挪了一下身子,猛地倒在我的怀里。我浑身颤抖着,伸出的手被她捉住,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内衣。一团柔软的东西强烈地震撼着我。她说,你的手在哆嗦,害怕了吧?我忽然恨起自己来:天天如饥似渴地想女人,女人有了,你怎么像撞上鬼似的,怕什么呢?精神刚刚放松下来,就听她轻声骂道:笨蛋,你就会揉一个地方呀?我一惊,连忙去揉另一团柔软的东西。揉着揉着,我的胆子大起来,手不由地滑向了那处隐秘的禁区。她没有反抗,微闭着双眼任由我肆意放纵。不多时,她开始呻吟,我开始陶醉在一种浸入骨髓的美妙享受之中。不料,就在我抽出手来伸向她的腰带时,呻吟戛然而止。她摁住我的手说:咱俩不能出轨。我也很怕出轨,就只好坐在地上哀声叹气。她摆脱了我的怀抱,摸着我的手说,我们不能只图眼前的快乐,忍忍吧,总有一天我会管你够。我茫然地望着水中的弯月,感觉她许诺的那一天遥遥无期。这时就听她说,雪花飘回来了,你要注意她的动向。据有些知青向我反映,她三天两头外出刷夜,影响很坏。我说,雪花飘在城里疯惯了,没有谁管得了。听说下乡没几天,就有两个男知青因为她争风吃醋,还动了刀子。田青青摇摇头说,不行啊,不制服这个害群之马,我的威信没法树立。我说,那些混混争她是为了拔份,你最好躲远点,免得溅一身血。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指着我说,你怎么回事?这话要是被外人听见可就惨了。我说,这地方不是没有外人嘛。她似乎非常生气,说,没有外人也不行,别忘了你的身份。语气铁硬。我在月光里瞧着她那张冰冷的脸,持续已久的激情瞬间荡然无存。这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有了动静,好像是自行车在小路上颠簸的声音。田青青拉起我就跑,没跑几步就把我摁在一簇蒿草中。她伏下身子警觉地注视着河边的小路。
过来的真是自行车,骑车人是个秃头,车后驮着个梳着马尾刷的姑娘。秃头说,今夜里宿舍就我一个人,住我那儿吧。姑娘说,可不行,我们这儿管知青的换人了,现在管得严着呢。秃头说,我那儿是解放区啊,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没谁多管闲事,想碰上个叫份的都难。姑娘说,谁跟你比呀,我们这鬼地方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屁大的事也得闹个天翻地覆。望着远去的黑影,田青青站起来说,瞧见了吧,雪花飘又去刷夜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劝她说,对这些失足青年,他们的父母都没辙,咱们又能怎么样?她瞟了我一眼,说,我就不信羊不吃核桃。我说,羊就是不吃核桃。她说,羊吃不吃核桃,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说,那就回家吧。她说,咱俩得分开走。我先走,等我走远了,你绕一条别的道回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向村庄走去。我在河边徘徊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女人的心,就像天空的云,变幻莫测。
在我度过一个无眠的夏夜之后,太阳很快被满天的乌云淹没了。先是太阳在一层薄薄的灰色浮云里穿行,后来就见来自西北方向的一片黑云翻腾着蔓延开来。没有风,乌云不会被驱散。有了风,很可能会带来一场暴风雨。由于不习惯收听天气预报,我无法判断是否有雨,所以几乎一天的光阴,我都在乌云的笼罩下,埋头田间除草。晚玉米的苗有些发黄,垅沟里的杂草却疯长得湛青碧绿。同样的水肥,野生的杂草吸收和消化得要比人工种植的庄稼强。我挥动镐头刨草时,要把腰深深地弯下去,生怕不慎伤到瘦弱的青苗。傍晚收工的时候,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只想回到家往炕上一躺,一觉睡到大天亮。人在这种时候跟累个贼死的牲口差不多,没有时间思想,自然也就顾不上烦恼了。
接下来的夜晚没见星星,也没见月亮。天很黑,空气有些发闷。大喇叭哇啦哇啦叫了一阵,青年们就都涌到了大队部。我知道这是田青青召集的会,更知道这个会与雪花飘有关。雪花飘本名叫薛华,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听知青们私下里说,她的绰号叫雪花飘,村里人也就跟着叫了。其实人们对某个人的印象,最初大都来源于传闻。关于雪花飘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看过手抄本黄色小说《曼娜日记》,有人说她上中学时与男老师关系暧昧,这都无据可查。至于下乡后有人为她争风吃醋动刀子,这却不是传闻,因为邻近村队的干部来调查时描述过具体情景。还有在城里时因她而引发过群殴事件,也不是传闻,因为公社知青办主任打过招呼,说她在公安局是有案底的人。再说到刷夜,至少在我和田青青眼里绝非传闻。田青青开她的会,就是要帮助她。地富反坏,哪一类都与她不沾边,因此不可能批斗她。我看见雪花飘提着马扎来了,本来就白净的皮肤,被一件洁白的短袖衫衬托着,更显得娇媚。我想,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夜晚的靶子——帮助对象。如果她事先听到一些风声,即使不仓惶出逃,也会失魂落魄。谁都知道,人民内部的帮助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稍一升温,完全可能给她的脖子挂上一双破鞋,然后游街示众。黑四类都给斗疲了,再怎么斗也斗不出新花样来,而帮助教育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同志,只要刨根问底,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说妙趣横生。于是我发现,有些中老年男女也赶来旁听,看来是团干部里有人走露了消息。
会场设在大队会议室窗前的院子里,早已灯火通明。两棵槐树间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贴着八个仿宋大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靠窗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算是主席台。桌椅很陈旧,几乎辨不清颜色了。主席台与青年队列之间有一片空场,以往这片空场是留给敌人的,属于黑四类的那一小撮人或跪或弯腰或哀嚎,都要在这里展现。这是一个使牛鬼蛇神见了就腿软的地方。空场两侧放了几条长板凳,坐在上面的是些敢于冲锋陷阵的团干部和基干民兵。我和另外几个同样角色的人坐在队列前头,身后是自己统率的青年队伍。他们全都坐在马扎或小板凳上,满脸洋溢着青春的激情。田青青走上主席台我才发现,桌上没有麦克风。通常这个规模的集会,是要有麦克风的。麦克风一响,会上的声音就会响彻村庄的上空。既然发现有人改变了通常的做法,也就不难找到改变的理由。我想这一定是村里老书记的主意,尽管他不能容忍有人往他先进的旗帜上抹黑,却又一贯坚持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有了黑要自己来擦洗,但在擦洗的时候要关起门来,不能闹得满城风雨。果然,田青青坐下来就说,我们田家庄是全县学大寨的一面旗帜,作为共青团员和革命青年,有责任永葆这面旗帜的革命色彩,任何人没有权利往这面鲜红的旗帜上抹黑。最近我们发现,有个别青年放松了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抵制,沾染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习气,甚至经常外出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情况相当严重。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对犯了错误的青年进行帮助教育,使她改过自新。说着,她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知道她是在看我身后不远的雪花飘。雪花飘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我听她嘟囔道:这年头假积极的人真多,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告密的肯定是臊狐狸。这时就听田青青叫道:薛华来了没有?雪花飘扬起头说,田书记召集的会,岂敢不来?田青青指着她说,请你站到前边来,让大家认识认识你。雪花飘站起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看来今天这个会是给我开的,瞧这阵势是要弄出些动静来。不过我要提醒你,想拔份没人拦着你,可你得找对人哟。我与世无争,也从没招惹你,何必拿我说事呢?田青青也笑了笑,说,心里没鬼就站到前边来,敢吗?雪花飘以牙还牙,说我工人阶级出身,怕你什么?量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正在注视田青青的表情,就感觉身边飘过一缕馨香的风。雪花飘带着一身香水味站到了台前,亭亭玉立。我不明白她因何一身素装,只觉得田青青与她相比显得十分土气。假如没有雪花飘在场,田青青在我眼里还算秀美。那头乌黑的短发,那张红润的圆脸,那双明亮的眼睛,平时看起来格外水灵,而这时被灯光一照却平添了几分丑陋,或许这与她气急败坏的情绪有关。
说,昨夜里你干嘛去啦?
刷夜呗,可惜你没逮着。
那个男的是谁?
打听他干嘛?你想插一腿呀?
废话,干了几次,说。
就一次。
谁信呢?
他上来就没下去,信不信由你。
臭流氓,无耻,下流。
骂谁呢?你爸不跟你妈耍流氓,哪有你呀?
雪花飘的傲慢和玩世不恭是出了名的,田青青的勇敢和伶牙俐齿也是挂了号的。一番针尖对麦芒的交锋下来,倒是田青青先沉不住气了。她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空场两侧忽地跳上一群人。雪花飘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并不慌张,而是双臂环抱,昂起头冷冷地笑着。那双勾人的丹凤眼即便冷笑,也妖媚十足。她的妖媚驱使围着她的人动起手来,没有抽打,只是推推搡搡,像摇元霄似地摇动着她,警告她正确对待帮教。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心疼雪花飘了,可刚要起身劝阻众人的过激行为,就见田青青冲进包围圈,照着雪花飘的下身飞起一脚,吼道:我叫你浪!就在雪花飘捂住下身蹲在地上时,漆黑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霹雳,雨来了。先是噼噼啪啪一阵雨点,随即哗地一声,大雨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至。人们四散而去,我冒雨冲到前台,拉起雪花飘朝着会议室跑去。一片混乱,大概没有人发现是我拉走雪花飘的。很多人挤在会议室里避雨,有人骂这雨来得不是时候,就听田青青说,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要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雪花飘倚在门口说,既然有这种革命意志,下雨往屋里跑什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的声音被湮没了。
大雨到午夜时分才算停了下来。避雨的人们离去时,雪花飘从田青青身旁走过,回头扔下一句话:踢人的母驴,小心自己的蹄子。田青青也没示弱,说,不对吧?跟女流氓鬼混的不是一头秃驴吗?我看见雪花飘愣了一下,朝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我知道田青青会继续折腾雪花飘,而雪花飘吃了亏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样一来,说不定迟早得弄出事来。听父辈人说,男女之事自古就民不举官不究。可这年月谁想扳倒谁,最省事的办法还就是从男女关系入手,才能出奇制胜。转念一想我又茫然了,这雪花飘只是个插队知青,对田青青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呀。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田青青飞起一脚的情景,耳畔轰响着那声粗野的叫骂,忽然觉得她凶恶起来的形象很丑陋,也很可憎。我后悔与她有了那样一层关系。
天亮以后,我正在家里喝粥,就听栅栏门哐地一声被人抬开了。田青青进门就说,雪花飘跑了。我望着她涨得通红的脸,说,跑就跑呗,她再有本事也跑不出广阔天地。田青青焦虑地瞧着我,说,你这种态度很消极,也很危险。都像你这样,咱们就很难打掉雪花飘的嚣张气焰。我就笑她:昨晚上嚣张的是她吗?人家可没你嚣张哟。她愣了片刻,说,你到底是哪头的呀?我说,我哪头的也不是,只是觉得你那套做法不是治病救人,像是要把人整死。她忽然瞪起眼睛说,我倒想整死她呢,你瞧她怕吗?对这种不要脸的臭流氓,不能心慈手软。我说,你就不信羊不吃核桃,我再说一遍,羊就是不吃核桃。她哼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照你这么说,我算栽定了,是吗?我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眼睛瞅着窗外飞翔的鸟,不想说话,更不想与她对视。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寒光闪闪,我很发怵。她愤愤离去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她能否找回雪花飘,却知道我与她之间刚刚绽放的爱情之花凋谢了。或许我与她之间从来没有过爱情,只不过像早春二月的猫群一样,是一种季节性的自然反应。我没有那种因为失恋而痛苦不堪的感觉。